红瓦黑瓦(125)

2025-10-10 评论

  艾雯是王儒安亲自接来的(王儒安爱才如命)。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我们正在廊下慵懒地接受秋阳的照晒,艾雯出现在白杨夹道的那头。飘飘地,她就走过来了。瘦而高,轻飘如纸,单薄如篾,让人心里说:一阵风来,莫不要把她刮跑了!她的脸太长,中间又凹进去,突出个额头与下巴来。背略驼,两肩一高―低,身体就显得有点倾斜。我想起了我家中一只被鹰打伤了左翅的鸽子在大风中斜斜飞行的样子,想起了河边一架被大风折断―叶大篷的风车。飘飘地,她走近了。她的头发剪得过分短了一些,脸色有点苍白,眼窝四周是淡淡的黑晕。她的脖子上系了一条轻柔的纯白纱巾。她飘飘地走过去了。我们转动着脖子,看到那条纱巾在她的脑后长长地飘动着,像行云的尾巴。夏莲香伏在陶卉的肩头上,小声说了一句:“这个老师长得真丑!”
  艾雯毕业于复旦大学。后来听说,她周围的秀才们曾给她起过―个绰号,叫“可耕田”。那时全民正学习毛泽东诗词,此语自然出自“桃花源里可耕田”。用何耕田?犁。艾雯的脸两头翘而如犁铧。我们在听到这个绰号时,再看艾雯的脸,就觉得那个给她起绰号的人很促狭。
  邵其平―直做我们的语文老师与班主任。艾雯―来,他就去了初中部,原先的角色让给了艾雯。艾雯到油麻地中学休息了两三日,王儒安领着她走进了我们教室。
  王儒安向我们介绍了艾雯,说艾雯是复旦大学一个才女。王儒安走后,她便走上讲台来。她朝我们看了看,目光很柔和,柔和里又有些生疏和慌乱。
  她把语文书放在讲台一角,直到下课铃响之前,未再动它―下。
  “什么叫‘语文’?”她的声音很柔弱。她没有力气。但―开始,就把人抓住了。我们学了十年语文,可从未想过,也没听―个老师讲过何为“语文”。她也没打算要我们回答这个问题,目中无人的样子,一字一句地讲下去。她身后的黑板始终干干净净,黑亮黑亮地衬着她,没有落下―个粉笔字。她把话题―层一层地讲开来。最后讲到文章上。她说:“人都应该能写文章,最好是写一手好文章。日后,无论走到哪儿,无论从事何种工作,都要有这个最起码的功夫。”她向我们讲了世界上几个大数学家,说他们的数学论文写得有多好,还很流利地向我们背诵了几段。
  她走出教室后,我只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学过语文,心里感到寒酸得不行。
  过了两周,艾雯将我们写的两篇作文――改完,又上作文课时,她没有再让我们写作文,而是把作文簿抱到教室里,专花―节课来讲评作文。讲到快要结束时,她从―堆作文里抽出一本来说:“我们班,林冰的作文写得最不好。”
  全班同学就都掉过头来看我。
  ―下课,乔桉就吹笛子,吹得神采飞扬。
  我偶然―瞥,见到陶卉正把那对眼睛藏在夏莲香身后看我。
  我立即想到大串联时,她在江轮上对我的作文所做的由衷的赞美。于是,我觉得她的目光里满含疑惑。那是―种自以为看到了宝玉却被―个识得宝玉的鉴赏家揭穿其为陋石之后的疑惑。我觉得大家都在悄悄地看我。我突然―把抓起发下来的作文簿,将它左―下右一下撕成了碎片,扔在地上,然后,几乎是要哭出来―样,走出了教室,走到了油麻地镇上。
  几乎整整―个白天,我就独自坐在小镇南面的河边上。秋天的大河很清静,只有一河秋水在显然瘦弱了的太阳下缓缓流淌。
  我几乎是―个生下来就自卑的人。我对自己总不能自信,惟一能够使我感到骄傲的就是我的作文。然而,就这―点现在也被否定了。我感到自己很无能,心中满是悲哀。但也很不服气:谁个不说我的作文好?邵其平老师说:“我们班,林冰的作文写得最好!”你艾雯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说“我们班,林冰的作文写得最不好”?我用手―把―把地将身边的茅草连根拔了起来。与此同时,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咒骂她:“丑人!丑货!丑八怪!……”我甚至好几次从牙缝里挤出了脏字。
  每挤出一个脏字,就仿佛打出了―颗子弹。我真是仇限这个丑人。
  天黑透了,我才回学校。
  乔桉,居然还在吹笛子。那笛音―会儿欢跳欢跳的,―会儿醉迷迷的,一会儿悠然如晴空里一条万米长的绸带在抒情地飘动。
  我直奔艾雯的宿舍。但在我就要走到她的宿舍时,有片刻时间,我居然忘记了自己要去干什么,出现欲念顿失的现象,竟然是因为我看到了她窗上的―方窗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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