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染中短篇作品(105)

2025-10-10 评论

    在这个人头攒动、密如潮水的整个大厅里,我知道,只有这个指控我是“诱拐者”的人,才是我的同谋,只有她才是。
    如果你是一个仁慈的法官,请你把我和英子送往两个安全的去处吧:把英子送往让人学会自卫的精神医院,让从诗句里走下来的她懂得诗与现实哪个才是真的;把我送进封闭的牢房,让世界永远看不到我,让时光在“九月”以前变成一堵千古石墙。
    我知道,我那与生俱来的等待,只是一只能装下两个或三个人的让我晕头转向的笼子,一只把我摇晃、摔碎、再扶起的笼子。我不要豪华的阳光和金子铺陈的沙滩,整个世界我毫无期待,我只要我那笼中人眼里的鞭子抽给我的温情的虐待。我的一年四季恐惧着四敞大开的生命,渴望那个围栏。
    这个时候,一个衣冠楚楚的英俊男子从大厅虚掩着的门缝后边像一道危险的黑色闪电飞翔过来。我疲倦的心已经记不清他是我的第几任前夫,也记不清当初那一声令我们都想把对方杀死的互相背叛的缘由。只记得我们是在骚动的洛杉矶的一个“变心俱乐部”里彼此失踪的。
    他义正辞严地对着法官说:“我代表男性公民向您诚挚地请求:给她自由。”
    我的思想和肉体都分外清醒。我知道,他说的那个外边的自由,是想把我推向一个更大更深的阴谋和陷阱。
    当当!法官终于站了起来:
    “本法庭将竭尽全力查出或者否定诱拐者的存在,这是本案的关键。现在本法庭宣布——休庭!”
    还有什么可等待的呢!我对法官的判决毫无兴趣。无论在哪儿,我都已经是个失去笼子的囚徒了。
    那个九月啊,我独自守立在心里那条已离我而去的、漫游穿梭的虎皮鱼的虚影里。这座城市在我眼中已是废墟,它随你死去。
    众人的眼睛,使我无法哭泣。

    寂旖小姐在空荡的楼梯上独自攀爬,九月清爽的小风已拂出秋天的凉意。她那条乳白色的麻丝裤子像一条永不凋谢与投降的旗帜,在早已被改乘电梯的人们遗弃了的楼梯里寂寞地闪动。那裤子总是被烫得平展展地裹在她优雅纤秀的腿上,荡出乐声。
    这乐声早已不足为奇,那凄凉的钢琴右手单音总是从她的裤管爬上来,滑过全身,然后那乐声便走进她的眼中,弥漫了她的大而湿的双眼。她的眼睛是一双充满矛盾的眼睛,既湿润得有如一洼浓郁的绿草,又干枯得像寂寞的路边一丛荒凉的残枝,一点即燃。
    那钢琴的单音每一天都伴随她从最低一级台阶盘旋着拾级而上,她的心中总是喧哗着那个人的声音,她早已惯于在脑中与之对话。直到她哗然打开顶楼上自己的那一扇被封闭得很严密的油漆斑驳的旧木门——她看到那钢琴倚在门厅暗淡的角隅,尘埃遍布,无人敲响,活像一只冰冷的大棺材。这时,时间仿佛猛然凝结片刻,血管里一切混乱的声音归于短暂的寂灭。寂旖小姐每每拉亮灯,环视一下无声无息、安之若素的房间里的一切。房间里没有人。
    她在脑子里对那个人说:
    声音无非是一种哲学罢了。
    几天来,寂旖每一次登楼梯,都感到秋天向她走近了一步。那凉意和空旷感是从她的光裸的脚底升起的。这感觉正像有人说“人的性格是由他们的早晨决定的”一样,无法解释。
    然而,秋天的确是从她的脚趾和手指开始的。青蓝色的血管从她的手和脚的肤面收缩起来,隐进乳白而透明的肌肤,手背和脚面的骨架缝迹嶙峋鲜明起来。于是,九月的秋天就这样来了。
    在楼梯二层的窗口外边,有一个椭圆形平台,那平台向空中笔直而忧伤地延伸,格外辽阔。这里本来没有花香鸟鸣,可是,有一天,一个英俊的少年安详而平展地躺在上边,他雪白的额头在冬日的冷风里因孤独而更加苍白,他的膝盖像个被遗弃的婴儿的头骨在晨风里微微摇摆。
    起初,寂旖小姐看见他的时候,以为那是一个贪玩的少年在睡觉。可是,楼道里猛然而起的喧哗、混乱的脚步声,以及熙熙攘攘的议论声,使她警觉起来。
    楼梯下边上来四个粗壮的男人,他们一边低语着:“快把那个死孩子抬走,趁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一边粗粗地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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