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旖这时才惊骇地发现,那少年的睫毛像一弯凝固的阴影,一动不动地垂挂在眼睑上,一绺秀发在他青白的脸颊上如波浮动,他却毫无感觉。僵硬的手指仿佛要抓住什么那样,垂挂在胸口,那手指不再醒来。
“小姐,请让一让。”楼下的男人们上来了。
寂旖从窗口让开身,没有惊惧,也没有感到不可思议。她没有向抬尸人提出半句疑问。他是怎么死的?自杀?为什么?这些并不重要,仿佛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她的心里这时却缠绕着一个古怪的念头:那少年死去的大脑还能否梦想?
在她的逻辑里,死人与活人就是因这个来区分的。她总是害怕自己有一天像街上那些混杂在人群里走动的死人一样,失去梦想。
寂旖只是眼睁睁平静如水地在一旁看着四个男人像抬一根木棍一样,把少年僵硬的躯体从平台上那扇窄小的窗口传递过来,两个男人在窗外往里送,另两个在楼道里稳稳接住。寂旖第一次如此近逼地看到一个死人。她很惊异自己的平静。
一个抬尸人说:“这孩子从十三楼光秃秃的窗口探出身体,掉了下来。”
寂旖尾随着四个抬尸人慌乱而急促的脚步,向楼下移动。
“他从窗口探出身体干什么呢?”她说。
“也许是想够什么东西吧。”另一个抬尸人说。
“够什么呢?外边除了空荡的天空,什么全没有。”
“谁知道。天空只有鸟在飞,在唱。”年岁最老的男子说。
“难道那孩子在模仿一只笼中之鸟?”寂旖无声自语。
模仿一只鸟!模仿
她忽然站住。她的心被一种模糊的东西击中。
寂旖折回身,重新上楼。
当她再次经过二楼窗口那椭圆形平台时她惊呆了:
一群麻雀灰黑的翅膀,惊涛骇浪般地浮动在阳台上,平台上的上空比城市里其他任何地方的上空都要湛蓝,雨水刚刚洗涤过一样。当麻雀们阴影般飞翔起来之时,平台上忽然绿草茵茵,绽满花朵,变成一个灿烂喧嚣的花园。
摇晃的云昏昏沉沉,寂旖感到整个宇宙混沌未开,却已经死去。仿佛全人类的哈欠布满天空,靛青色的烟圈在空中闪烁。
是鸟雀们翅膀扇动的回音,引来那忧忧怨怨、娓娓道来的钢琴声的。
寂旖小姐就是在这一天,在楼道里死人的窗口前伫立倾听鸟雀们翅膀的击拍时,第一次听到那钢琴忧伤哀婉的叙语。她放轻脚步,凝视自己的沾满乐声的脚尖,侧身倾听:
推开灰色窗户,我不能不想哭泣
把我带走,要不把我埋葬……
乐声在寂旖小姐的骨骼和脉管中流淌、生长。
请为我打开这扇门吧我含泪敲着的门
时光流逝了而我依然在这里……
九月的天已凉。浓郁的绿阴在空中招展。
寂旖小姐是一位国家级的优秀报幕员。她的面容把沧桑与年轻、热烈的性感与冷峻的清醒这些最具矛盾冲突的概念,毫无痕迹地结合起来。平常,她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脑袋们如一只只鸡蛋那么易于破裂。她总是荒唐地预感,未来所有的观众都将是“独唱演员”,同一张嘴兼任伴唱、合唱、奏乐,且自说自演,没有听众,每人举一把忧伤的黑伞,舞台变成一个巨型陵墓,哀乐之声如绵绵细雨淅沥而下。世界除了剧场,再也没有别的地方了。剧场已经死亡。
这会儿,寂旖沿着二楼平台死者的楼梯和窗口,踏着凄凉的钢琴声,一步步回到顶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去。
楼在长高。
像以往一样,她知道那钢琴单调的声音,只是响在她的脑际之中。家里的钢琴沉睡已久。
声音是一种哲学。她重复想。
寂旖拉开灯,换上拖鞋,走进自己的那个卧室兼书房。
写字台上,那盏散落橙黄色幽幽光晕的木雕台灯旁边,那人正从一个半旧的栗色镜框里翩然走出,他斜倚在零经度的那个异域广场的环形栏杆上,双目凄然。背后远处的旷地上是飞翔的汽车,那疾驶的车身被速度摇晃得发虚地映在相片上。成群的鸽子咕咕地遍布他的脚下,像一只只会走动的黑色米粒。他的长衣同旷漠的天空泛着同一种忧伤的青灰色,长发同思绪一起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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