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头侧歪在一边的肩上。寂旖小姐只看到他一只半眼睛,一绺头发垂下来,好似一缕青草叶,正好遮挡在他那双空荡而又很有内容、茫然而又坚定不移的大眼睛的一个眼角处,或许是一缕草叶正好在拍照时遮挡住镜头的一个框角。
寂旖善于颠来倒去想问题。世界难道不是这样的吗?谁能保证我们眼中的景物是一张张正置的图片?谁能肯定人类不是倒挂在地球上看世界的一个群体呢?
照片上的那双黑幽幽的东方的眸子燃烧着,它忽悠一闪,就从镜框中走下来:
“你这会儿正在干什么?”他的声音好像从门缝外边虚而不实地传进来。
寂旖凝视着卧房的门扇,门没开。她努力地谛听门后是否有呼吸声,谛听静止不动的时间。
“我正在坐着。”她脑子里回答。
“坐着在干什么?”
“在想问题。”
“什么问题呢?”
“我正在想我和你这会儿对话之前在想什么问题这个问题。”
“你想出来了吗?”
他的声音与形体渐渐清晰起来,他的轮廓从长廊拐角处轻飘飘折过来,然后他便在地毯上来来回回走动。
寂旖的目光追随着淡棕色半旧地毯上那花瓣一般的鞋跟印痕,她的头随着那沙沙的没有脚足的脚步声转动,从房间的里侧摆动到光秃秃的窗棂那边。
“没有风,树就是死的。没有天,就看不见树。”他的声音窸窸率率。
“你说什么?”寂旖在脑中说。
“我说你应该到户外去。有病的树应该沐浴在阳光中。”
“出去干什么呢?”
“比如骑自行车,或者清洗自行车。”
“我没有自行车。”
他站在窗棂前向楼下俯视:
一辆火红的山地车正在楼下草坪上翩跹欲飞。“‘绿丛里的红嘴鸟’,我给它起的名字。”他说,“它属于你了。我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了。”
“我对自行车极端挑剔,像我选择男人一样。”寂旖说。
“‘红嘴鸟’可是辆好车。”
“只是与选择男人正好相反,我喜欢破自行车。”
“为什么?”
“可以免去清洗车子之苦。我把它随便丢在哪儿都放心。”
“脏了,总要清洗的。”
“那不一定。车子脏了,我就等着下一场雨,把车子淹没在如烟似云的水幕中,然后它就会洁净如初。”
他哈哈大笑起来,整个房间及走廊都被他的笑声震颤得绽满大朵大朵的玉兰花,芳香四散。
随着他彻响的笑声,他人影忽悠一下就不见了。
寂旖的嘴角挂着微笑。她温暖而湿润的舌头在嘴唇四周轻柔地环舔一圈,仿佛那嘴唇沾满记忆。
楼下,林立的树木与茵茵草丛之间,果然正有一辆火红的山地车。它的主人——一位陌生的年轻男子正骗腿而上,摇摇晃晃骑上车,驶向远处凝固的景物和阳光的麦黄色之中。
寂旖从窗前折回身,回到沙发里。
房间静寂了一会儿,那人又从卧房外边走进来,手里提着环球牌强力喷射杀虫剂。
“你要是再不出去,我可要往房间里喷药水了。”他说。
“你最好别碰那玩艺儿,我宁可与蟑螂同居一室。”
“你是说,你喜欢与蟑螂一起睡觉,与它同床共枕?”
“不。”寂旖微微发笑,“我喜欢独自睡觉。如果非要与什么同榻而眠的话,我选择狗,或者男人。”
“你的话使我想起‘华人与狗’所含的意味。”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的。”
“那么,男人?我——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你嘛,不是男人。”寂旖的声调有些含糊。
“那么,我是女人?”
“不。你也不是女人。”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陈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