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门,奶奶正在案板上揉面,彩彩对奶奶说:“奶,多和些面。”
“这团面,够咱婆孙俩吃了。”奶奶平静地说。
“今晌午要添一个人吃饭。”彩彩说。
“给干部管饭呀?”奶奶说,“还没轮到咱们家。”
“马驹哥被景藩大叔赶出门了。”彩彩叹口气,“他还没吃午饭哪!”
“他吃不吃午饭,我管不上呀!”奶奶冷冷地说,“我也管得太宽了。”
“奶呀!你——”彩彩脸微微一红,撒娇地说,“我今日才看出……奶奶真小气!”
奶奶手里不停地揉着面团儿,转过头,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瞅着彩彩,然后从面瓮上端下木盘,揭去布巾,露出一盘早已切好的细长面条,说:“够不够你马驹哥吃的?”
彩彩顿时明白了,奶奶手里正在揉着的面团,无疑是添加的一个人的饭食了。她红着脸,抱住奶奶的肩头,用额头顶着奶奶的耳腮,笑着说:“我说奶奶……怎么就……小气了呢?”
“去,叫你马驹哥来吃饭。”奶奶说,象是吩咐孙女去叫回自家屋里的一个成员一样,“饭吃过了。”
彩彩心里一动,感动地盯着奶奶。在冯家滩里,只有奶奶最明白孙女的心。她知道孙女怎样喜欢马驹,却又不得不和她并不喜欢的文生订婚……看着奶奶早已给马驹哥揉面做饭,催促她去叫他来家里吃午饭,彩彩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了。马驹哥刚刚被老人赶出来,村里正在议论纷纷,她去领着马驹哥到屋里来吃饭,从街巷里走过来,让人看见会说什么呢?彩彩挽起袖口,说:“奶,你去叫,我来擀面。”
“奶奶脚碎,走得慢。”奶奶笑着说,这是奶奶多少年来少有的欢悦的口气,“你擀面也擀不好。”
这是真的。奶奶擀了一辈子面条,那手艺在村子里是有名的,好多人家有红白喜事,常常请奶奶去擀面。彩彩只好亲自去叫亲爱的马驹哥到她屋里来吃饭。谁爱看就看吧,谁爱说什么就说去吧!她要把马驹哥从砖场叫过来,并排从村巷里走过去,从冯大先生家的门楼前走过去,即使人们议论她和他好,又有啥可怕的呢?冯彩彩喜欢冯马驹,今天叫他来屋里吃饭,过后某一天宣布和他订婚,结婚,谁还能说什么呢?光明正大,问心无愧,既不是贪财爱钱,也不是追逐商品粮,彩彩怕什么呢?她走到村子东头的土桥上了。
马驹哥坐在她家小院葡萄架下,她将给他递上一碗奶奶擀下的又细又韧的面条,叮嘱他调上各样配料,完全象他的媳妇那样关照他……彩彩走过土桥的时候,想到这里,脸又发热了。是啊!从小到大,从早到晚,婆孙俩的小院里是缺少生气的。这样一个心爱的男人——马驹哥,坐在葡萄架下,会使寂寞的小院增添一种强悍的男子汉的气息……
彩彩走到砖场里。正午炎热的阳光烤晒着一摞摞砖坯,砖机停了,砖场上空无一人,正是歇晌时间。河南籍的郭师傅坐在窑洞门口,赤裸着上身,正在端着大号老碗吃饭。他告诉彩彩,队长马驹给德宽拉去吃午饭了……啊,来晚了,多遗憾!
“马驹,从今日起,你把伙食搭到嫂子灶上。”兰兰把一碗包谷面搅团儿递给马驹,爽快地说,“不收粮票不交钱,放心。”
马驹接过碗,笑笑。他被德宽叫到屋里来,受到兰兰嫂子诚恳的款待。他的喉头好象鲠结着一团又硬又涩的生柿子,没有食欲。小饭桌周围,已经是一片吃喝包谷面搅团儿的呼噜声。德宽的父亲,七十余岁的庄稼院长者,远远蹲在院里的榆树荫凉下,牙齿脱落的嘴巴扭动着,喝着这种粗粮杂面煮成的糊团儿。一家老小,全凭德宽养活,老人自知家中的经济实力,拒绝儿子给他买哪怕是贱到五毛一斤的烟叶儿,悄悄揉下干棉花叶子填进烟锅,熏一熏发痒的喉咙……这样的老人,活了一世,除了挥锨舞镢出笨力,有过什么享受呢?
马驹端着盛满搅团儿的大碗,醋水水上漂浮着一层红艳艳的辣椒片儿,虽然不见油星儿,却撩拨得他的胃口蠕动起来。这是贫困的庄稼人春荒里很不错的吃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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