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兰已经变成粗悍而又泼辣的中年妇女了。上有老人,下有围着锅台嗡嗡的三个娃娃,她根本无意收拾打扮自己的衣着,缀着补钉的旧衫儿,裹着她壮健的中年妇女的腰身。在马驹还小的时候,她违抗父母之命而大胆躲到德宽哥家里,干脆过活到一块了。那时候,她长得苗条,短发,穿一身学生制服,成为小河川道风传一时的“三姑娘”。大儿子已经长得和德宽一般高了,丈母娘至今不承认德宽是她的女婿……马驹深知,德宽跟他在三队干事的用心,那是憋着一腔难以出口的气呀。
“男子汉大丈夫,把事想开。”兰兰豪爽地劝马驹说,“我爸我妈把我撵出门,比你难受得多。我照样活着……”
穷虽穷,这个家庭却和谐而又温暖。在这样的家庭气氛里,马驹觉得舒坦。他和嫂子开玩笑说:“我怎敢比你……你是王宝钏……”
“人家王宝钏守寒窑十八年,盼回来一位大将军。”兰兰斜眼瞧着德宽,讥刺地说,“我争争抢抢嫁给他,二十年了,碗里还是盛的搅团儿……”
德宽抬起头,温厚地笑笑说:“明年再看吧!咱一料麦子打得够你吃一年,我承包的砖场……挣下钱,先收拾打扮你,咋样?”
兰兰哈哈大笑,几乎喷了饭,说:“我单怕你承包烂了,咱拆房卖娃也赔不起……”
“你放心!”德宽明知兰兰是随心说笑话,仍然认真地说,“你不看看,马驹兄弟下了多大的‘注头’,怎能烂了呢!”
“德宽,你可真得多出几身水!”老人已经吃完,站在儿子当面,“要是砖场包烂了,甭说咱家赔起赔不起,你——对不住马驹!马驹是踢了铁饭碗,跟你在冯家滩共事。”
马驹盯着老人凝重的眼睛,心里感动了,说:“放心,大叔,德宽哥在砖场流的汗水不少哩!”
“马驹,你今日到咱屋了,叔想说……”老人捉着长管子旱烟袋儿,挖着,“当年你爸办农业社的时光,好些人不敢入社,我是头一个把牛拉到大槽上去的。我说,咱旁的事先不管,咱只信服景藩老五这个人,不会哄得咱跳崖。社刚办起来,听说县上要拔走冯景藩,我心里慌了。背地里说实话,安国那人,话说得美,事做得不赢人喀!我当晚跑到你屋,劝你爸甭走……”
“那些事……我听说过了。”马驹点点头,安慰老人说,“你劝俺爸甭走,这没啥不对……”
老人摇摇头,苦笑着说:“后来,我看见你爸被人家推到戏楼上,挨斗受辱贱,我悄悄溜出会场,回家来关住大门,捶自己的脑袋。是我害了老五呀!……”
“过去了的事……”马驹也苦笑一下,“再说,那几年里,他那样的干部走到哪里,也躲不过挨斗受辱贱,乡里城里一模一样……”
“那是实情。”老人嘴里承认马驹说的事实,可心里仍然不平,“你爸在咱村劳心劳力几十年,唉,老五可怜!要是没有安国比对,倒也不显得。两人一比对,差得太远哩!我就觉得当年劝你爸劝瞎哩……”
“你自个的光景过得咋样呢?”马驹难受了,瞅着老人平静而又真诚的眼色,“你们这一辈老庄稼汉,而今有几个能享点福呢?除了几个儿子在外工作的老汉,家境稍微宽格一些,大多数老汉跟你一样,嘴里填的是包谷面搅团儿,身上穿的是补丁衫子,烟锅装的是棉花叶儿……”
“啊呀!马驹……”老人却不以为然地说,“咱农民都是这样嘛,享啥福呢!咱还有一碗搅团吃,你不见旱塬上的人,包谷面也吃不到嘴里。你爸本该……唉!今日你爸为啥跟你闹仗?我心里明白喀!老汉而今太后悔了呀!我也后悔当初不该把老五牵扯在村里……”
贫穷已经使老人彻底失望了,甚至麻木了。……因为对于生活的失望,他现在觉得当年劝服马驹父亲留下来是错了,象欠了他的情债似的,后悔不迭。马驹心里充塞着一股酸楚的滋味儿。他忽然想到,老人当年劝服自己父亲留下来,不仅是信服父亲一个人,而且是对新的生活抱着满心的希望哩!现在……必须用果决的行动,艰苦卓绝的奋斗去改变现状,证明一个普通庄稼汉对共产党的信任是应该的,去证明庄稼人跟共产党追求生活的理想是完全对头的。生活实际作出这样的证明以后,庄稼人心头所充塞的失望和灰败情绪,不扫自消!马驹心里很不平静,父亲把他赶出家门,只是使他生气,而老人的话,却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他的胸间涌起一股豪壮的感情,对老人说:“大叔,你多活十年八年吧!我们奋斗几年,首先要叫老庄稼人享点福。你们受的苦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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