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长人静,屋后满池的睡莲,在月光下徐徐舒展。直至阳光透过珠帘,洒落窗棂,方见着外婆于镜前梳理头发。小小的妆奁里,有许多精致的银饰,只觉外婆的人生,亦如这妆奁,华丽深藏。后来这些银饰交付给了母亲,母亲又转托于我,它们随我天涯迁徙,落得流离失散,所剩无几。
风静日闲,外婆在庭院择菜剥笋,我于花圃扑蝶嬉戏。门外村落路亭,柳溪梅畔,皆在日光蝉声里。世上万物皆具灵性,无有不好。曾经一度以为,外婆的一生,会如静水长天,永无止境。她的生命,亦在我们身上,长出了繁盛的枝叶。
所以我可以固执地飘荡在异乡,做一个安然的游子。始信每年回归故里,外婆依然健在如初,或在门前和邻舍闲说家常,或在桌畔绣花缝衫,或于藤椅上静心养神。我知道,她会随时光缓慢老去,却一直会在。
每次回家,我珍惜着与外婆相处的简短日子。和往常一样,泡一壶茶,装几碟糕点,说说她的过去,我的现在,还有未知的将来。我告诉她,我对文字的喜爱,以及对故乡草木山石的情怀。我甚至给她念诗读词,不识字的外婆竟也喜欢诗中意境,说唐代那个叫王维写的诗,像是一幅水墨画,恬淡安静。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曾经外婆是那竹林的浣女,如今的我,则是徜徉在秋天的过客。人生萍水,聚散匆匆,外婆无数次站在离别的路口,目送我远行。我从没有勇气回头去看她不舍的目光,害怕深邃的情感,会穿透薄弱的背影,直抵忧伤的心灵。
世事喧然,人生徙转,阴晴不可预测。外婆在旧年冬天的一个早晨悄然辞世,那时的我,还在这座古城里煮茶听雪。临回乡的日子仅差一周,外婆却不再等我。那一日,只觉天地荒芜,人世的生离死别,割心裂肺,胜过一切悲痛。
独自在啼泣声中慢慢睡去,外婆的魂魄竟未能入梦来。我心有愧,没有赶回去送她,只在佛前,为她点亮一盏油灯,愿她在归去的路上,步步生莲。生命飘忽无常,一个人最终得以投宿于故土,亦是福报。
只写了一段简短的悼亡词,词的内容是这样的。“外婆承诺过我,她去了那个世界,会托梦告诉我,那里是什么模样。我曾谎骗她,说人死去会有灵魂,有一天,她和英年早逝的小舅,还有外公一定可以天上重逢。外婆一生茹素行善,这个微小的心愿,而今已然成全。生者百岁,相去几何,欢乐苦短,忧愁实多。何如尊酒,日往烟萝。外婆,我祝福你。”
当我再次行走在那条乡间小路,是去外婆的坟前。暖日和风,南方的村庄已有春意,几树野梅孤独绽放,与世不争。翠竹山上,多了一座新坟,而黄土下面,躺着的则是外婆的一掊骨灰。人生这样无奈酸楚,一旦辞别,竟是永远。
母亲说,外婆死时已无牵挂,叫我莫要多生悲戚。外婆以九十四岁的高龄老去,也算是寿终内寝,算是有情有义。此次离别,再来时又不知是何日,唯有坟前的草木,可以伴她长宁。
记得外婆生前有愿,死后让母亲买了上等丝绵将之裹身安葬,来世投胎,必是肌肤胜雪,绝世美人,惊艳于三生石畔,令人爱慕。倘若山水有灵,了她心愿,做一树她最爱的茉莉,冰雪为骨,清雅洁尘。守着这个叫竹源的村落,看天地悠悠,过客往来。
第7章 目送
江淹《别赋》里曾写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仅此一句,道出了千古离情别绪。人生一世,来去匆匆,每天都在演绎聚散离合。再华美的花事,繁盛的筵席,都有散场的那一天。所不同的,亦不过是早晚而已。
李叔同在《送别》一词中写道:“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所以在他经历人生诸多悲欢之后,选择皈依禅门,获得无上清凉。从此谢绝奢华,一切从简。世间爱恨离合,犹如梦中之事,再无牵怀。
这一生,我惧怕的,亦是离别。每次背着行囊,回到千里之外的故土,总有近乡情怯之感。光阴如流水,冲淡了过往痕迹,却冲不散维系一生的亲情。带着远行的风尘,见到年迈的父母,是我多年以来最不忍心面对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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