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那座荒废的小院,已无人烟。木栅栏的猪圈,被岁月折损不见初时模样,只能在回忆里寻找旧时繁闹的情景。乡村池塘的萍,肆意疯长,来往路人,再不会为之停驻步履。它的存在,是顺应自然,是一道可有可无的风景。
乘舟采萍的女孩,仓促间老去。廿年光阴,恍若一梦,人生还有多少个春秋,禁得起消磨。东坡先生有词云:“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萍,是意境,亦是过往。
第6章 竹源
那是一座古老的南方小村庄,它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竹源。村庄居群山之间,绿水之滨,翠竹隐隐,四季常青。那条悠长蜿蜒的乡间小径,行走过荷锄归来的农夫,骑牛吹笛的牧童,池塘浣衣的村妇,孤舟江雪的钓翁,还有提篮择菜的老妪。
我的外婆,从一个叫香塘的村落,嫁到了竹源。一位殷实的富家小姐,下嫁给一户中下贫民,在当时并非是传奇故事。对外婆来说,她的出嫁,不过是命运一次简单的迁徙。外公虽然家境清寒,带给外婆的却是一生的安稳和幸福。
嫁给外公的第二天,外婆褪下了锦缎旗袍,从此穿着民国时期平凡村妇的简衫。外婆说,外公也穿过长衫,那是去城里赶集时的衣着,素日里穿的皆是马褂。后来,她把旗袍和长衫锁进了陪嫁的樟木箱里,当作是青春的回忆。任凭岁月爬满双肩,过往的恩情,一如当年,被永久珍藏。
那条乡间小径,也是我去外婆家的必经之路。儿时居住的乡村与竹源,仅隔了两公里山路。看似简短的路程,沿途尽现美丽的自然风光。山花夹径,翠鸟栖枝,转角路口更是别有洞天。星罗密布的稻田,随处可见散养在外的水牛和家禽。过石桥,于溪流泉涧边停留片刻,总不忘摘一束野花,装点陶罐。
逢年过节,或是寒暑假,去外婆家成了幼年最快乐的时光。记忆中的外婆,已是佳人迟暮,丝毫看不出她年轻时的风华。常穿一件蓝色斜襟盘扣的上衣,戴一顶黑色的丝绒帽子,帽子的右边绣一朵小花。外婆身材瘦小,面容慈祥,她用那双布满皱纹的双手,给我做了许多美食,充实了那段瘦瘠的岁月。
后来表姐跟我说,在竹源小舅家的日子,应该是外婆此生最开心的时光。外婆生下小舅已四十出头,直到小舅成家立业,彼此亦不曾分开。外婆自从嫁至竹源,勤俭持家,送走翁姑之后,与小舅一同生活,大小事务全由她做主。朴实的农人,用他勤劳智慧的双手,创造了一番富饶的场景。他们守着美丽的家园,过着幸福安稳的生活。
家里杀猪宰鸡,或是地里收了新鲜瓜果之类的,母亲总让我和哥哥拎着竹篮,走几里山路送去外婆家。田地里,水塘边,小道上,散落着耕种行走的农夫浣女。当时只觉世上人家竟是那般繁华,丝毫没有偏远村庄的清冷之感。而我更想象不到,有一天,我会远离这条山径,迷失在异乡的街头,茫然无措。
外婆系一素布围裙,立于灶前,做几道农家小菜。青椒炒肉片,粉炸小河鱼,茉莉花炒鸡蛋,是儿时对美食最纯真的回味。柴火烧得喜乐,伴随煎炒之声,响彻四壁。炊烟透过黛瓦,袅于庭前,直至散漫了整个村庄。这就是平凡的烟火人家,连燕子亦不舍丢下旧巢,和檐下的蜘蛛做伴,看流水华年,光阴往来。
打理好厨房的一切,外婆才会坐下来,给自己斟一杯合欢花或是桂花浸的酒,细细品尝。庭院的小竹桌上,早已摆放了各式点心,杨梅酥、兰花根、桂花糕,一壶自制的山中野茶。庭前的枣树,结满了果实,葡萄架下,拂过乡间淡泊的清风。耳畔有外婆的喃喃絮语,她总是在重复过往的故事,而我亦百听不厌。
直至日暮西斜,晚照催急,亦无归家之意。盼着假期,住了下来,安享着与外婆同榻而眠的快乐时光。如水月夜,案几上一盏煤油灯,外婆坐于灯下,缝补旧衫。我斜倚在她出嫁时那张雕花古床上,看着她一针一线地织补日子,思绪竟有了漫漫远意。人世风景可以这般俭约,门外犬吠的声音也随之安定。
在外婆的哄拍中缓缓睡去,以为可以过到地老天荒。梦里却生了伤情,在我韶华之时,独自背着行囊,走过乡间古道,闯荡江湖去了。后来此梦成真,我被岁月放逐,去寻找江南的另一种风光。那个杏花烟雨的江南,诗人词客的江南,风景如画的江南。只是,从此与朴素的日子,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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