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听雨,是一种美丽,亦有一番情境。潮湿的书卷,仿佛流淌着千年水墨,泛着陈味,异常的好闻。“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江南的雨,无墨亦成画,无律亦成诗,无心亦成境。雨巷里,石桥上,有闲庭信步的雅士,有行色匆匆的路人,一柄油纸伞下,遮住了多少冷暖交织的故事。
有人听雨楼台,有人听雨客舟,还有人听雨西窗,有人听雨檐下。我从一个听雨的善感少女,到了青春迟暮。江南的雨,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下着,没有尽头。雨夜读词写句,一盏孤灯,一枝瓶梅,有一种不与世争的安稳和宁静。“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其实,有没有那个共话西窗的人亦无谓,世间情爱恍若幻觉,一个人的风景永远不会重复。
那年春日,江南梅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月有余。水上萦绕的烟雾,看不到村庄房舍。田野山径,偶有穿蓑戴笠的农人和渔翁,采挖蔬菜,垂钓河鱼,用来装点餐桌。深山丛林,隐于迷雾之中,再无人迹。
庭院的青墙上,长满了厚厚的苔藓,不知名的小花小草翠绿葱茏。雨从天井的檐角下落,母亲用陶缸接水洗菜,父亲取水煮茶,而我盛水插梅。那时村庄远离尘嚣,雨水洁净,清爽甘甜。后来读明代罗廪《茶解》,书中写道:“梅雨如膏,万物赖以滋养,其味独甘,梅后便不堪饮。”方知梅雨之珍贵,只是历经了时代的变迁,那甘甜的雨又还给了岁月。
烟雨江南,人间万户,皆在檐下廊前听雨。养蚕的人家,屋里到处牵起了麻绳晾桑叶,十几匾的蚕宝,繁忙地吃食着桑叶,其声响若阳春白雪,美得令人心动。“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而我总愿做汉乐府诗《陌上桑》里那个采桑的秦罗敷,在陌上江南,采桑养蚕,拆茧缫丝,换了银钱当作积蓄,补贴日子。
一夜的雨,后院的草地会长出许多地木耳,我提了篮子,采摘半时辰,为母亲的厨房准备鲜美的食材。细润的地木耳,配上辣椒和胡椒粉,入口爽滑,回味无穷。有时应同伴的邀约,三五个人穿着小蓑衣到后山去采蘑菇。潮湿的老树,被青苔包裹,亦长出许多蘑菇。采上一篮子,回来烹煮面条,或清炖野鱼汤,这便是农人餐桌上的山珍。
梅雨催熟了山中的杨梅,趁着细雨停息的半日,背着竹筐,寻找野生杨梅树。无论青红,采回满满的一筐。回家坐于厅堂细致地挑选,红的用白糖腌上一碗,当作茶点,慢慢品尝。青的用来晒成杨梅干,或浸酒,这一切都是季节对我们的恩宠。飘散在空中的酸甜之味,挑逗着味蕾,令人垂涎欲滴。
梅雨之季,最养闲情。许多农事被搁浅,看着淅沥缠绵的雨,竟也不恼,倒是安享这繁春的简净时光。一家人聚坐厅堂,听雨喝茶,炉火里冰糖煮梅子,案几上摆放三五样自制的点心。或有邻里上门闲坐,喝茶说些家常,也论古今沧桑变迁。
我时常和隔壁的珍儿,登上戏台玩耍。乡村戏台简陋亦精美,木板搭建,立柱、斗拱、飞檐和宝顶皆有雕刻的图案。左右两扇门的横梁上,写着出将入相。台柱两旁的楹联和匾额,出自乡儒耆宿之手,多年后再去瞻仰,只觉字迹圆润潇洒,颇有唐宋风骨。
戏班子来时,戏台被他们华丽的道具装饰,一旦离去,又回到初时的冷清。台上装扮着皇族贵胄,台下则为天涯戏子。有时节日里请来戏班子,若遭逢雨天,便将他们安置在祠堂里。家境殷实的大户,管他们一日三餐的伙食。殷勤的人家,则请他们到家里喝茶吃果点,略尽东道之谊。
梨园如梦,他们有如漂泊的大雁,奔走于浮尘乱世,栖身于南北的屋檐。生命如流水,匆匆流逝,没有片刻的停息。在我记忆里,人生最奢侈的事,莫过于在古老的旧宅听雨,和寻常岁月温柔相守。途中遇见的风景虽然美丽,却总有太多无常的聚散,让人措手不及。
一场秋雨一场凉,那绵密无声的秋雨,洒落在万户的屋檐,令人惆怅忧伤。寂夜听雨,凉薄的风透过幽窗,案上的煤油灯光影浮动。母亲为我压好被角,继续坐于灯下赶织毛衣。旧年为我缝制的衣裳穿在身上已经小了,而我多希望时光可以缓慢些,不要这么快长大。那样母亲的青丝,亦不会成白发,秀美的容颜,更不会仓促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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