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珏在纸的边缘上写起:“赫素容赫素容赫素容赫素容赫素容”,写满一张纸,像外国老师动不动罚写一百遍。左手盖着写,又怕有人看见,又恨不得被人看见。
食堂坐三百多人,正中一张小板桌上一只木桶装着“饭是粥”,锅巴煮的稀粥。饭后去舀半碗粥,都成了冒险的旅程,但是从来没碰见她。出来进去挤得水泄不通,倒有时候在人丛中看见她。不论见到没有,一挤到廊下,看见穹门外殷红的天——晚饭吃得早——穹门正对着校园那头的小礼堂,钟塔的剪影映在天上,赵珏立刻快乐非凡,心涨大得快炸裂了,还在一阵阵的膨胀,挤得胸中透不过气来,又像心头有只小银匙在搅一盅煮化了的莲子茶,又甜又浓。出了穹门,头上的天色淡蓝,已经有几颗金星一闪一闪。夹道的矮树上,大朵白花天得正香,椭圆形的花瓣,也许就是白玉兰,但是她有次听人说是曼陀罗花——仿佛只有佛经里有?
学校里流行“拖朋友”,发现谁对谁“痴得不得了”,就用抢亲的方式把两人拖到一起,强迫她们挽臂同行。晚饭后或是周末,常听见一声呐喊,啸聚四五个人,分头飞跑追捕猎物。捉到了,有时候在宿舍走廊上转两个圈子就可以交卷了。如果在校园里,就在那黄昏的曼陀罗花径上散步。赵珏总是半边身子酥麻麻木,虚飘飘的毫无感觉。“拖”过几次,从来不记得说过什么话。她当然几乎不开口。赫素容自有一个形影不离的同班生郑淑菁,纤瘦安静沉默,有雀斑,往往正在挽臂同行,给硬拆散了。
有一天她看见那件咖啡色绒线衫高挂在宿舍走廊上晒太阳,认得那针织的累累的小葡萄花样。四顾无人,她轻的拉着一只袖口,贴在面颊上,依恋了一会。
有目的的爱都不是真爱,她想。那些到了恋爱结婚的年龄,为自己着想,或是为了家庭社会传宗接代,那不是爱情。
还有一次她刚巧瞥见赫素容上厕所。她们学校省在浴室上,就地取材,用深绿色大荷花缸做浴缸,上面装水龙头,近缸口腻着一圈白色污垢,她永远看了恶心,再也无法习惯。都是枣红漆板壁隔出的小间,厕所两长排,她认了认是哪扇门,自去外间盥洗室洗手,等赫素容在她背后走了出去,再到厕所去找刚才那一间。
平时总需要先检查一下,抽水马桶痤板是否潮湿,这次就坐下,微温的旧木果然干燥。被发觉的恐惧使她紧张过度,竟一片空白,丝毫不觉得这间接的肌肤之亲的温馨。
空气中是否有轻微的臭味?如果有,也不过表示她的女神是人身。
她有点忸怩的对父母说,有个同学要毕业了,想送点礼物。她父母也都知道她们学校里拖朋友的风俗,都微笑,但是也不想多花钱,就把一对不得人心的银花瓶,一直搁在她房里炉台上的,还是他们从前结婚的时候人家送的礼,拿去改刻了几行字,给她拿去送人。她觉得这份礼虽然很值钱,有点傻头傻脑的,但是实在不好意思再说什么。果然校中传为笑柄——毕业礼送一对银花瓶,倒不送银盾?正是江北土财主的手笔。
赫素容倒很重视。暑假里赵珏万想不到她会打电话来,说要来看她。
赵珏草草的梳了梳短发,换了件衣服,不过整洁些,也没什么可准备的。延挨了一会,下楼在客室里等着,站在窗前望着。房子不临街,也看不见什么。忽见竹篱笆缝里一个白影子一闪,马上知道是她来了。其实也从来没看见她穿白衣服。
赵珏到大门口去等着。园子相当大,包抄过来又还有一段时间,等得心慌。
沥青汽车路冬青矮墙夹道,一辆人力车转了弯,拖到高大的灰色砖砌门廊下,墙上盖满了碧绿的爬山虎。赫素容在车上向她点头微笑,果然穿着件白旗袍。
进去落座后,赫素容带笑轻声咕哝了一声:“怎么这么大?”
虽然是老洋房旧家具,还是拼花地板。女佣泡了茶来之后,更静悄悄的一点人声都没有。
赫素容告诉她说要到北平去进大学,叫她写信给她。
也只略坐了一会就走了。
暑假还没完,倒已经从北京来了信。赵珏认识信封上的笔迹——天蓝色的字很大,带草——又惊又喜,忙拆开来。虽然字大,但信笺既窄又较小——一清如水的素笺,连布纹都没有,但是细白精致,相当厚——竟有三张之多:
珏,(!!赵珏从来没想到单名的好外是光叫名字的时候特别亲热)
我到北平已经快三星期了。此间的气氛与洁校大不相同,生气逢勃,希望你毕业后也能来。课外活动很多,篝火晚会的情调非常好,你一定会喜欢的。……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张爱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