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中篇小说集(148)

2025-10-10 评论


赵珏狂喜的看下去。她甚至于都从来没想到郑淑菁是不是也去了。

一面看,她不知怎么却想起来,恍惚听见说赫素容左倾,上次亲共女作家爱格妮丝-史迈德到学校来演讲她陕北之行的事,就是赫素容去请来的。赵珏对政治不感兴趣,就连说赫素容的话都没听进去,但是这时候忽然有个感觉,吸引她的篝火晚会不是浪漫气氛的,火光熊熊中是左派的讨论与宣传。

她对传教一向养成了抵抗力。在学校里每天早晨做礼拜,晚饭后又有晚礼拜,不过是学生布道,不一定要去,自有人来拉夫。她也去过两次,去一趟,代补习半小时的数理化。

恩娟就从来没对她传过教。

这封信她连看了几遍,渐渐有点明白了。左派学生招兵买马,赫素容一定是看她家里有钱,借着救国的名义,好让她捐钱,所以预备把她吸收进去。

她觉得拿她当傻子,连信都没回,也没告诉人,对恩娟都没提起。

她毕了业没升学。她父母有远见,知道越是怕女儿嫁不掉,越是要趁早。二八佳人谁不喜欢?即使不佳,“十八无丑女”。因此早看准了对象,一毕业就进行。对方也是为了钱。

她不愿意。家里闹得很厉害,把她禁闭了起来。她气病了,恩娟仪贞来看她,倒破格放她们进来,大概因为恩娟以前常来,她母亲见了总是赞不绝口,又稳重大方又能干,待人又亲热又得体。

赵珏在枕上流下泪来。

恩娟劝慰道:“你不要着急。这下子倒好了。”

赵珏不禁苦笑。恩娟熟读维多利来时代的小说,以为她一病倒,父母就会回心转意了。

她们都进了圣芳济大学,不过因为沪战停课了。

那次探病之后没多久,赵珏逃婚,十分狼狈,在几个亲戚家里躲来躲去,也不敢多住,怕叫人家为难。恩娟约她到附近一个墓园去散步,她冬衣没带出来,穿着她小舅舅的西装,旧黑大衣,都太长,拖天扫地,又把订婚的时候烫的头发剪短了,表示决心,理发后又再自己动手剪去余鬈,短得近男式,不过脑后成锯齿形。

一个瘦长的白俄老头子突然出现了,用英文向她喝道:“出去出去!”想必是看守墓园的。

她又惊又气,也用英文咕哝道:“干什么?”

她们不理他,转了个圈子,他又在小径尽头拦着路,翘着花白的黄菱角胡子,瞪着眼向赵珏吆喝:“出去出去!”

她奇窘,只好嘟嚷着:“这人怎么回事?”

恩娟只是笑。她们又转了个弯,不理他。

赵珏再也想不到是因为她不三不四,不男不女的,使他疑心是磨镜党。

恩娟讲起她在大场看护伤兵。“有一个才十八岁,炸掉三只手指——疼哦!腿上也有好大的伤口,不过不像‘十指通心’,那才真是疼。他真好,一声不响,从来不说什么。给他做点事,还一脸过意不去,简直受罪似的。长得也秀气。”

败歧飨衷诰褪撬哥哥一个朋友,一天到晚在他们家,”恩娟说,但是仿佛有点讳言。

赵珏就也只默然听着。

“这人……一天到晚就是在弹子房里。”

赵珏的母亲终于私下贴钱,让她跟她姨妈住,对她父亲只说是她外婆从内地汇钱给她——年纪大的人,拿他们没办法。

她也考进了芳大,不过比恩娟低了一级,见面的机会少了。

“再念两年书也好,好在男家愿意等她。”她母亲说。也许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大学男女同学,说不定碰见个男孩子。

圣诞前夕,恩娟拖她去听教堂鸣钟。

赵珏笑道:“好容易圣诞节不用做礼拜了,还又要去?”

“不是,他们午夜弥撒,我们不用进去。你没听见过那钟,实在好听。”

到了教堂,只见彩色玻璃长窗内灯火辉煌,做弥撒的人渐渐来得多了。她们只在草坪上走走。午夜几处钟楼上钟声齐鸣,音调参差有致,一唱一和,此起彼落,成为壮丽的大合唱。

恩娟早已从流行歌转进到古典音乐,跟上海市立交响乐队第一提琴手学提琴。也是纳粹排犹,从中欧逃出来的,颇有地位的音乐家。

恩娟说她崇拜他,又怕赵珏误会,忙道:“其实他那样子很滑稽,非常矮,还有点驼背,红头发,年纪大概也不小了。”

这天午夜听钟,赵珏想起来问她:“你还有工夫学提琴?”

“不学了。”她有点僵,显然不预备说下去,但是结果又咕哝了一声,“他误会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面容窘得像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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