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珏骇然。出了什么事?他想吻她,还是吻了她,还是就伸手抓她?赵珏想都不能想,只噤住了。
恩娟去重庆前提起“芷琪结婚了。就是她哥哥那朋友。”也没说什么。
赵珏的母亲贴她钱的事,日子久了被她父亲知道了,大闹了一场,继绝了她的接济,还指望逼她就范。她赌气还差一年没毕业,就在北京上海之间跑起单帮来。
这两年她在大学里,本来也渐渐的会打扮了。战后恩娟回上海,到她这里来那天,她穿着最高的高跟鞋,二蓝软绸圆裙——整幅料子剪成大圆形,裙腰开在圆心上,圆周就是下摆,既伏贴又回旋有致。白绸衬衫是芭蕾舞袖,衬托出稚弱的身材。当时女人穿洋服的不多,看着有点像日本人。眼镜不戴了,眼睑上抹着蓝粉,又在蓝晕中央点一团紫雾,看上去眼窝凹些,二色眼影也比较自然。脑后乱挽乌云,堆得很高,又有一大股子流泻下来,悬空浮游着,离颈项有三寸远。
恩娟笑道:“你这头发倒好,凉快。”
她一看见恩娟便嚷道:“你瘦了!瘦了真好看。”
“给孩子拖瘦的。晚上要起来多少次给他调奶粉,哭了又要抱着在房间里转圈子,没办法,住得挤,不能把人都吵醒了。白天又忙,一早出去做事,老是睡不够。”
恩娟终于曲线玲珑了,脸面虽然黄瘦了些,连带的也秀气起来。脂粉不施,一件小花布旗袍,头发仍旧没烫,像从前一样中分,掖在耳后,不知道是内地都是这样俭朴,还是汴-李外喜欢她这样,认为较近古典式的东方女人。
她把孩子带了来,胖大的黑发男孩。
“我老是忘了,刚才路上又跟黄包车夫说四川话。”她笑着说。
她对赵珏与前判若两人的事不置一词,赵珏知道她一定是听见仪贞说赵珏跑单帮认识了一个高丽浪人,战后还一度谣传她要下海做舞女了。
赵珏笑道:“好容易又有电影看了。错过了多少好片子,你们在内地都看到了?”
“我们附近有个小电影院,吃了晚饭就去,也不管它是什么片子。”
赵珏诧笑道:“我不能想象,不知道什么片子就去看。”总是多少天前就预告,热烈的期待,直到开演前,音乐的洪流涨潮了,紫红绒幕上两枝横斜的二丈高嫩蓝石青二色镶银国画兰花,徐徐一剖两半往两边拉开,那兴奋得啊
“忙了一天累死了,就想坐下来看看电影,哪像从前?”
“内地什么样子?”
“都是些破破烂烂的小房子。”
“你跟汴话多不多?”她没问他们感情好不好。
“哪有工夫说话。他就喜欢看侦探小说,连刷牙都在看。”不屑的口气。
赵珏笑了。
“当然性的方面是满足的。我还记得你那时候无论如何不肯说。”
又道:“忙。就是忙。有时候也是朋友有事找我们。汴什么都肯帮忙。都说‘李外夫妇的慷慨……’”末句引的英文,显然是他们的美国朋友说的。
至少作为合伙营业,他们是最理想的一对。
赵珏还是跟她的寡妇姨妈住。她去接了个电话回来,恩娟听她在电话上说话,笑道:“你上海话也会说了。”
“在北京遇见上海人,跟我说上海话,不好意思说不会,只好说了。大概本来也就会说,不好意思忽然说起上海话来。”
提起北上跑单帮,恩娟便道:“你也不容易,一个人,要顾自己的生活。”
一句不咸不淡的夸赞,分明对她十分不满。她微笑着没说什么。
孩子爬到沙发边缘上,恩娟去把他抱过去靠着一堆垫子坐着。
赵珏笑道:“崔相逸的事,我完全是中世纪的浪漫主义。他有好些事我也都不想知道。”
恩娟也像是不经意的问了声:“他结过婚没有?”
“在高丽结过婚。”顿了顿又笑道:“我觉得感情不应当有目的,也不一定要有结果。”
恩娟笑道:“你倒很有研究。”
说着,她姨妈进来了,双方都如释重负。
谈了一会,恩娟“还有点事,要到别处去一趟。”先把孩子丢在这里。
赵珏把他安置在床上,床上罩着床套。他爬来爬去,不一会就爬到床沿上。她去把他挪到里床,一会又爬到床没上。她又把他搬回去。至少有十廿磅重,搬来搬去,她实在搬不动了,瘫倒了握着他一只脚踝不放手。他爬不动,哭了起来。她姨妈在睡午觉,她怕吵醒了她,想起鸟笼上罩块黑布,鸟就安静下来不叫了,便摊开一张报纸,罩在他背上。他越发大哭起来,但是至少不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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