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薄之的唇近在咫尺,只要稍稍抬头就能触碰,可他却觉得两人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深渊。
月薄之凝视着他,带着温柔的笑容。
在这份温柔里,依旧带着毫无疑问的压迫感:“不是吗?”
他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每个字都像精心打磨的玉珠,圆润却冰冷。
铁横秋感到无形的重压笼罩全身,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最终垂下眼帘,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是。”
这一个字说出口的瞬间,他仿佛听见心底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月薄之却像是满意了,带着餍足的笑意将他搂得更紧。
铁横秋的指尖在锦被上轻轻蜷缩,试探着低声道:“我想下床走走。”
月薄之眸光微动,唇角依然噙着那抹温柔的弧度:“才刚好些,就这么着急?”他边说边伸手扶住铁横秋的腰,动作体贴得无可挑剔,“我扶着你走,免得你摔了。”
铁横秋的身子僵了僵,却仍是乖顺地点头:“好呀。”
月薄之很满意这个回答,修长的手指顺势滑入他的指缝,十指相扣的力度恰到好处,既不容挣脱,又不至于弄疼他。
铁横秋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月薄之的指节白皙如玉,而自己的指尖却在不自觉地轻颤。
“慢慢的。”月薄之温声提醒,另一只手虚扶在他后腰。
铁横秋机械地迈着步子,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双腿的新知觉,月薄之的温柔,这一切都虚幻得令人窒息。
月薄之执着他的手,引着他缓步穿过魔宫曲折的长廊,又来到花园,满园奇花异草开得正艳。
月薄之随手折下一朵,别在铁横秋襟前:“正好配你。”
语气熟稔得仿佛他们日日如此。
铁横秋怔忡地望着襟前那抹浓艳的颜色,蓦地想起百丈峰上凌霜绽放的红梅。那抹孤傲的艳色,如今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但他咽下了所有惆怅,朝月薄之露出一个十分妥帖的微笑。
唉,他想,他终究是一个识时务者。
这些日子,铁横秋将所有的情绪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他在月薄之踏入寝殿时恰到好处地抬眼微笑,在对方看书批文时安静地添茶研墨,甚至能在床笫之间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羞赧与迎合。
地牢里那张泛黄的纸人,汤雪消散的身影,还有月薄之冰冷的话语……所有这些都被他妥帖地封存,就像从未发生过。
只有夜深人静时,铁横秋才会睁着眼睛看帐顶的流苏在黑暗中轻轻摇晃。
晨起梳洗时,铜镜里映出的是一张完美无瑕的笑脸。
他想要自己梳洗,但月薄之却很喜欢替他打扮,帮他穿上繁复的袍子。
铁横秋摸着腰间纵横交错如迷宫的系带,无奈说道:“这衣服我都不会穿脱了。”
“有我呢。”月薄之梳好他的腰带上繁复的经纬,“你还想让谁碰这些衣带?”
铁横秋呼吸一滞,转头对月薄之露出俏皮的笑容,随后从芥子袋里掏出一个玄铁面具:“你说,我戴着这个就能在魔域横着走,不会是骗我的吧?”
月薄之微微一怔,伸手拂过面具上的纹理:“不是骗你的。”
铁横秋歪着头,笑道:“那我今日就要试试了。”
月薄之的瞳孔微微收缩,像夜行动物受威胁时的本能反应:“你要离宫。”
“我的伤好得多了,”铁横秋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回响,“想出去走走。”
月薄之眼眸微垂,语气淡淡道:“那就去吧。”
这答应得如此轻易,几乎像是捕兽夹。
铁横秋在面具下抿紧嘴唇。
“申时前回来。”月薄之抬手为他整了整衣领,“适才替你煨下了药膳,凉了,药性就散了。”
听到了明确的限制,铁横秋反倒安心许多,在面具下松了一口气:“堂堂魔尊为我煨药膳,我可担当不起。”
“我说了,”月薄之勾了勾他的下巴,“你也是这魔宫的主人。”
铁横秋怔住。
月薄之俯身靠近。
铁横秋紧张起来,他有些害怕自己控制不住表情。
然而,月薄之只是隔着那张冰冷的面具,落下一个感受不到温度的吻。
“早去早回。”月薄之直起身时,指尖若有似无地掠过面具边缘。
铁横秋透过孔洞看见他含笑的眉眼,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看吧,我还是爱着月薄之的。
铁横秋仓促背过身去:“知道了,我怎么能辜负你的药膳?”
说着,他大步迈前,直到走出寝殿很远,铁横秋才敢抬手触碰面具上被吻过的地方。
玄铁依旧冰冷刺骨,仿佛那个吻从未存在过。
看着铁横秋离去的方向,月薄之仍静立在原地。
待那抹玄色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头,他才踉跄着跌坐在榻上。
他缓缓掀起锦袍下摆,膝上缠绕的雪色绷带早已被鲜血浸透。修长的手指轻抚过渗血的伤口,月薄之低垂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片阴翳:这么多天过去了,小五一句都没问过我的伤。
那个从前会因为他轻轻皱眉就急得团团转的铁小五……如今看着这深可见骨伤口时,眼底只有深不见底的猜疑。
因为这一眼里的猜疑,月薄之也没让铁横秋看这个伤口第二眼。
这些日子,月薄之在任何时候……即便是在最亲密的时候,都确保铁横秋看不到自己的膝。
他不想让铁横秋看了。
在漠不关心的人面前露出伤口,不过是自取其辱!
月薄之斜倚在软榻上,广袖轻挥,面前的铜镜泛起涟漪,化作一泓水镜,映出一条幽深的回廊。铁横秋的身影正在其中疾行,步伐没有半分迟疑。
看着铁横秋这急不可待的步伐,月薄之切齿冷笑:这些时日的乖顺,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刻。
这么些天过去,铁横秋已经摸透了魔宫的地形,灵巧地穿梭在魔宫错综复杂的廊道间,轻而易举地走到了大门前。
水镜中的身影即将踏出宫门的刹那,月薄之牙齿微微咬紧:小五,你想到哪儿去?
第136章 回家
魔宫中昏暗,无天无日,铁横秋其实也记不得自己在里头多久了。
莫说是记住自己度过了多少天,就算是想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都只能从更漏滴滴中揣测一二。
走在暗廊太久,他猛然推门而出,霎时天光如箭,刺得他瞳孔骤缩。
魔域虽无天日,却有血色云层间漏下的光,此刻照在他的脸上,让他有了重见天日的错觉。
他费力地眨了眨酸涩的双眼,待视线渐渐清晰,才真正看清眼前景象。
他费尽千辛万苦,走过重重迷宫,推开这一扇沉重的铜门,满心期盼步入新鲜的土地。此刻展现在他眼前的,的确是更宽阔的空间,但却也立着更高耸的宫墙。
漆黑如墨的墙体直插血色天穹,投下的阴影,能将一切吞噬其中。
但若忽视远处那一片高耸的墙体,眼前倒算得上“豁然开朗”——碧玉般的草坪上,四时花卉违背天理地同时盛放,远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飞檐翘角。
铁横秋身形一晃:“原来……我还没走出去啊。”
正恍惚间,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四名身着重甲的魔侍踏碎满地落英而来,见到他的瞬间立即跪地:“参见尊上!”
铁横秋怔了怔,才想起自己不但穿着象征魔尊的玄袍,还戴着那副玄铁面具。正应了月薄之说的那句话,他带上这副行头,在魔域哪儿都如月薄之亲临。
铁横秋默默挥了挥手,魔侍便要躬身退下。
就在他们转身的刹那,铁横秋突然开口:“慢着。”
几个魔侍一顿,转过身来的时候,都带着几分惶恐。
铁横秋心想:他们倒是很畏惧月薄之。只不过,他们怎么也不曾认出我和他的声音不一样呢?
莫非是因为隔着这玄铁面具,声音有些失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