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横秋的沉默,对这些魔侍而言,仿佛是一种酷刑。
他们抿着唇,小心盯着看着铁横秋,眼神既不敢直视又不敢躲闪。
铁横秋微微一顿,本想说“可有什么轿辇抬我出魔宫?”
却在电光火石间想起:月薄之那样的人物,怎会用商量的口吻与属下说话?
他便轻咳一声,模仿月薄之那种冷淡的口吻倒是像个九成九了:“传一副轿辇,我要出宫去。”
话一出口便暗自懊恼,不知道月薄之平日用不用轿辇,若不用的话,岂不是……
但转念一想,如果是月薄之开口,莫说是什么轿辇,就算要一只千年老王八,这些魔侍都只能老老实实去东海进行非法捕捞。
为首的魔侍问道:“尊上可是要用云轿?”
铁横秋摇摇头:“太张扬了,这次我想微服。”
魔侍看着铁横秋一身魔尊玄袍和玄铁面具:……微服?
念头一划过,魔侍就立即把头垂下,生怕自己用看白痴的眼神看魔尊。
魔侍咳了咳,说:“末将马上替您准备一顶小轿……”
“好。”铁横秋原想说“有劳”,硬生生刹住,吐出俩字,“去吧。”
很快,一顶小轿就来到了铁横秋面前。
铁横秋拂袖入轿,身形刚落座,轿子便凌空而起,却丝毫不觉得颠簸。
事实上,他也不是非要坐轿子不可,只是他不认识出宫的路,乱转的话也不知出不出得去。若说请魔侍带路,又怕露馅,倒不如借这轿辇之便。
因着铁横秋那句“微服”,抬轿的魔侍们早已褪去玄甲,化作寻常轿夫打扮。粗布麻衣下紧绷的肌肉线条,却仍透着几分不寻常的肃杀之气。
待轿子出了魔宫,也不必魔侍报告,铁横秋渐渐听见人声鼎沸,便知自己入了街市,不觉一怔,说:“停。”
轿子瞬息而停,稳得连轿角的流苏都未曾晃动。
为首的魔侍躬身掀帘,抬头的时候却吃了一惊:轿中踏出的竟是个陌生剑客,一袭灰扑扑的剑袍束着蜂腰。
魔侍骤然看见铁横秋的模样,赶紧把头低下。
铁横秋挑眉,故意调侃道:“怎么?是我这副容貌不佳,吓着你了?”
“不敢!”魔侍几乎要跪下来,但考虑到“微服”的要求,硬生生挺住发颤的双腿,只将腰弯得更低了些,“尊上的容貌日月难及其辉,山河不及其峻……”
铁横秋笑了笑,挥一挥手:“行了,你们在这儿等着吧,快到申时的时候就来接我,我要在申时之前回寝宫。”
魔侍们只道:“谨遵谕令。”
他们抬着轿子退下,转眼间便隐入巷弄阴影之中。
铁横秋望着他们这般训练有素的做派:看来,月薄之御下,倒真是严苛得很。
他整了整腰间佩剑,转身没入熙攘人群。
魔宫最深处的暖阁里,月薄之身披雪裘,在榻上盯着水镜,如同一只捕猎的猫那般目不转睛地看着水镜里的身影。
铁横秋那身灰色的粗布衣衫在人群中毫不起眼,让自己像一滴水融入江河般的融入人群。
虽然如此,月薄之也总是能锁定他的身形。
“小五,想去哪儿呢?想做什么?”月薄之自言自语地发问着。
但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一个答案:他必然是想寻机逃离我吧。
这阵子,铁横秋尽心尽力的逢迎,终归是落了刻意。
月薄之能看出来铁横秋的言不由衷。
毕竟,月薄之是见过铁横秋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模样的。
这份圆满若缺了一分,便如同明镜缺了一角,裂痕处反着冷光,刺眼得很,叫人无法忽视。
月薄之的指尖轻轻划过水镜表面,镜中涟漪荡开铁横秋闲适的身影。
却见他信步走在街巷之间,时而驻足小摊前挑选些寻常物件,时而在茶肆檐下慢饮清茶。有几次竟就坐在路边的青石凳上,望着风中摇曳的野草出神,偶尔与路过歇脚的陌生人搭话,眉宇间尽是平和。
待申时将近了,那几个作寻常轿夫打扮的魔侍如约而至。
他也没多话,一低头就钻进了轿子里。
待门外长廊传出低低的脚步声时,月薄之广袖轻拂,水镜瞬间凝固成一面寻常铜镜。
门扉打开,铁横秋入内,便见月薄之支颐坐在榻上,手执书卷,一如既往,仿佛对一切毫不在意的模样。
铁横秋微微一笑:“说好的药膳呢?”
月薄之这才慢悠悠抬眸,目光在铁横秋粲然的笑容上停留片刻,才朝案几方向偏了偏头:“在那儿。”
铁横秋走近一看,不由怔住:“这不是从前装雪魄汤的玉盅吗?”
“嗯。”月薄之随手翻过一页书,“用惯了。”
铁横秋坐到案几旁,揭开汤盅,只见袅袅热气腾起,仿佛又回到那每个怀揣热汤的朔日。
他抿了抿唇,还是勺了一口进嘴,想起从前自己风雪不改灼得胸膛发疼的日子,只觉恍若隔世。
他不免失神片刻,心中浮动月薄之当年冷傲的眉眼,还有那一句——
“太烫了。”铁横秋怔怔呢喃道。
“什么?”月薄之转过头,“太烫了么?”语气里带着几分真实的诧异,像是早已忘了这是自己当年说过的话。
铁横秋忙摇摇头:“没什么。”
话音未落,月薄之已倾身而来,就着铁横秋的手浅尝一口,微蹙的眉宇在热气中显得格外生动:“确实烫了些。”
铁横秋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月薄之。
月薄之道:“也不知你什么时候回来,便一直在炉上煨着。大概是来不及放凉。”
语气里竟带着几分罕见的懊恼,像是解释,像是抱怨,又像是自省。
铁横秋心头一震,捧着玉盅的手微微发颤。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从月薄之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语。
这、这多好啊……
好得像是梦一般。
铁横秋被热气氤氲出眉眼都带了湿润。
可是,此刻的铁横秋像是舌头被烫坏了一般,已经无法像从前那般,即便是最苦的药,只要经了月薄之的手,他都能品出甜味来。
如今舌根残留的,却只剩下一片麻木的灼热感。
铁横秋机械地一勺接一勺吞咽着药膳,直到玉盅见底。最终放下勺子,对月薄之露出一个完美的笑容:“今天在外头,吹了大半天的风,就图回家这一口热乎的。”
这话说得漂亮极了——铁横秋向来擅长这个。
月薄之明知道其中不知掺了几分真心,但区区“回家”两个字,就足以砸得他昏头转向。
月薄之从来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在百丈峰的过百年岁月,小时候是“收养”,长大了是“客居”,即便来到这魔宫,他也只觉得是“入主”。
直到此刻,铁横秋说出“回家”二字,他的心里才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这一个看不见太阳的地方,因为这两个字,而变得比人间温暖。
铁横秋浑然不知自己随口搪塞的漂亮话在月薄之心头掀起了怎样的波澜。
但他能察觉到今夜的月薄之有些不一样了。
入夜之后,月薄之缠得比从前更凶,却不是那种充满窒息感的占有,倒有些像孩童撒娇。
被褥里,月薄之紧紧挨着自己,像是怕冷的大猫。
铁横秋怔怔地望着帐顶摇曳的影,胸口被月薄之的发丝挠得发痒。
铁横秋已无暇思索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更无暇体味多年痴心终得回应的甘甜。他静静凝视着身侧安睡的月薄之,看他长睫低垂,呼吸均匀,全然不见平日的凌厉锋芒。
良久,铁横秋也把双目合上。
但他是睡不着的。
像是一只小鸟,被叼到大猫的窝里,怎么睡得着。
第二天起来,铁横秋去剑房练剑。
第三天呢,铁横秋找月薄之学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