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双手, 白皙, 纤细, 指节分明。曾无数次捻起银针, 精准地刺入穴位,疏通经络,驱散病痛。
曾无数次调配药草,以岐黄内经的玄妙之力, 催发生机,挽留垂死的生命。
曾无数次施展术法,所过之处,枯木逢春,万草复苏,带来一片欣欣向荣的翠绿景象。
她是地仙松水,是岐黄内经的传承者,是象征着生命与治愈的存在。
可是……
这双能滋养万物带来生机的手……这身被无数人寄予厚望尊称为“神医”的灵气……
偏偏……偏偏就是救不了近在咫尺的最好的朋友们。
偏偏就是救不了虚弱地倒在地上的石榴,甚至亲手结束了她的生命,也偏偏就是……阻止不了首席北邙,毅然决然地走进那扇通往未知恐怖,几乎是十死无生之地的青光之门。
无力感。
一种深入骨髓冰冷彻骨的无力感,如同这连绵的冷雨,渗透了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将她所有的思考都冲刷得支离破碎。
怒伤肝、喜伤心、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
作为岐黄内经最正统的传承者,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七情六欲,皆可化为内伤,侵蚀五脏六腑,损耗生机根本。
她曾无数次教导弟子,医者当持心守正,情绪不宜过激,需保持灵台清明,方能精准断症,妙手回春。
她也曾以为自己早已练就了情绪脱离的法门,能够在最惨烈的战场和最绝望的境地里,依旧保持一颗医者的冷静之心。
可是……
当亲眼看着海石榴穿着嫁衣,带着笑意在她手中逝去,当眼睁睁看着北邙头也不回地踏入长生殿的祭天的大殿从此再无音讯。
当这一年来,鬼域肆虐,生灵涂炭,而昔日的同伴或死或散,或沉沦于仇恨与痛苦……
那些被她强行压抑,试图以医者理性为借口剥离的情绪,如同被堵塞了太久的洪水,终于在此刻,借着醉意,冲垮了她所有的心防。
情绪穿肠,痛彻心扉。
她突然觉得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她无法呼吸的绞痛。那不是物理的创伤,无法被治愈,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悲伤和思念。
面对离去无动于衷。
她做不到。
她终究还是做不到。
无论练习了多久的情绪脱离,无论背诵了多少遍清心咒文,她终究……是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挚友赴死,看着首席赴难而无动于衷的。
她是一个医者,也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会为失去而痛不欲生的人。
松水望着自己这双沾满泥泞,却救不了想救之人的手,发出了一声悠长而破碎的叹息,那叹息声混合在雨声中,几乎微不可闻。
她抬起醉意朦胧的眼,望向灰色仿佛永远不会放晴的天空,像是在对坟茔中的亡友倾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沙哑而飘忽:
“……你们离开后……地府,果然出事了……”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早已预料到的叹息:“果然,能让你们达成共识的事情,相当的恐怖啊。”
“鬼门关彻底失守,阴气如同决堤的洪水,鬼域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蔓延侵蚀……到处都是死亡,到处都是绝望……”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虚无的欣慰:“不过……琢光那小子,倒是真的开始动手了。他说他要建造一座横亘南北、阻挡鬼域的长城……我觉得……他会成功的。那孩子,虽然总是冒冒失失,但在机关建造上,有着超乎常人的执着和天赋……”
她的思绪似乎飘远了一些,想起了那个总是气鼓鼓,却又在关键时刻无比可靠的小个子学弟。
但很快,那丝微弱的欣慰便被更深的阴影所覆盖。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后怕:“幸好……在北邙消失后,地府彻底失控的那一刻……天仙朝会那边,一位自称‘天命人’的前辈……站了出来。”
她的语气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他……他以自身为代价,强行镇压了四散到各地,即将引起更大灾祸的地府碎片……如果不是他,恐怕鬼域根本不会给我们留下任何阻止它的机会和时间……”
提到“天命人”和“天仙朝会”,松水那被酒精麻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讽刺的笑容。
“哈哈……哈哈哈……” 她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而痛苦:“我早就看透了……看透了那座金碧辉煌的长生殿,看透了那片高高在上的‘长生天’!”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太久的愤怒与控诉:“什么只有得到长生天认可的人,才能进入长生殿,聆听神谕,安定秩序?真是要笑死人了!他们什么时候带来过安定?”
雨水落在她身边的泥泞,溅起浑浊的水花:“那不过是他们监守自盗的时候,还有空余工夫,用来敷衍,愚弄我们这些蝼蚁的拙劣把戏罢了,真是……可笑至极。”
她猛地指向长生殿的方向,尽管那里远在千里之外:“可笑一年前的我……居然还信以为真。天真地以为,只要我们能闹到长生殿,只要能让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看到人间的苦难和他们的倒行逆施,就能把他们从那种麻木不仁的沉睡中叫醒……”
她的声音充满了自嘲和悔恨:“现在看来……我真是太傻了……如果不是地府彻底破碎,阴气反噬,威胁到了他们自身的存续……他们怕是连装睡都懒得装,更别说……装醒了!”
发泄完心中的愤懑,松水像是耗尽了力气,重新瘫软下来,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她望着海石榴的坟,声音变得低沉而迷茫,带着一种深刻的哲学叩问:
“你们不要觉得我吵啊……我只是……有些感慨……”
“居然连……连长生殿那种地方……都能出现天命人这样的存在……”
她喃喃着,回忆着参商和华胥曾经对他们解释过的“天命人”概念:“参商和华胥他们说……天命人是长生天选择的,类似于天女真慈校长那样的……代行者?是天在人间的化身与意志体现……”
她的眉头紧紧皱起,脸上充满了困惑与不信,
“可是……那样的代行者,不就等于是天的分身吗?”
她抬起头,再次望向那压抑的灰色的天空,仿佛在质问那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长生天”。
“一个不仁的、视众生为刍狗、以天赋者为食粮的天地……真的会……真的会亲自来帮助它眼中的‘食粮’吗?真的会降下所谓的‘天命’,来拯救这被它视为餐桌的‘五浊恶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