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沈冰澌脑海中只计划了刺杀崔玉倾的前半段剧情,并没有计划后半段,刺中崔玉倾之后,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沈冰澌想象中一匕毙命,拔出来的时候也不会带出这么多血,没想到崔玉倾不仅没死,伤口处还不断往外流血,一直把他的衣服都浸透了,还溅了沈冰澌一手一脸。
那种湿滑黏腻的感觉非常恶心,空气里的味道也令人窒息,与崔玉倾同游的女伴一直在尖叫,看向沈冰澌的眼神充满畏惧和憎恶,就像故事里凡人撞见妖魔时的反应。
越来越多的脚步声、惊叫声、怒骂声围过来,沈冰澌站在原地,对眼下的一切充满了厌恶,尤其是自己,他恶狠狠地想着,就让他们来抓你吧,反正你也无药可救了。
沈冰澌说到这里,容谢情不自禁抱紧他,用力抚摸他的肩膀。
对于一个六岁的小孩来说,这实在是太残酷了。
一时间,容谢分不清究竟是谁给沈冰澌留下更多心理阴影,崔玉倾,还是沈大小姐。
“我能理解,我能理解你,这件事很难过去。”容谢轻声说,“这不是你的错,你那时候什么都不懂……”
“……”
沈冰澌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现在我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可能是在幻境里看过太多次了吧,在幻境里,有时候我拿的是一把滚烫的石刀,有时候我的手长着像怪物一样的利爪,直接就把他刺穿了。”
容谢攥紧沈冰澌肩膀上的布料,他确实看过很多次沈冰澌情绪崩溃的样子,可他一直不知道是什么让沈冰澌崩溃,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了无情道是多么残酷的一条路。
“他倒下去的时候,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你知道人失血和痛苦的时候,他的脸会变得很奇怪,我感觉不到他是那个会纵容地看着我的崔玉倾,也无法把他和那个在我做坏事的时候替我打掩护的年轻男子联系在一起。”
沈冰澌详细地描述着他的感觉,三十年来,这还是第一次,他向外界描述心里的感觉,他也不知道这些细节究竟有什么意义,但是语言就像洪水,一旦开闸,便源源不绝,事无巨细,奔腾不息。
一直沉默屹立的大坝轰然溃散,深邃的、死寂的潭水变成了热烈的奔流,倾泻而出,一去不返。
第189章 父子间
“奇怪, ”沈冰澌停下来,捶了下胸口,“好像没那么难受了。”
容谢眼前一亮, 坐直身子:“说明有效!快, 继续说!”
沈冰澌将信将疑, 心结这么容易解开吗,只要说出来就行?不过,没有人会抗拒让自己痊愈的希望。
沈冰澌继续回忆:“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办,就愣在原地等他们来抓我, 是崔玉倾叫我走,给我指了一条下山的捷径, 就是这个树洞。”
“这个树洞?”容谢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这么巧吗?”
“是,我也觉得很巧,你不知道你从树洞里伸手拽我的时候, 我还以为崔玉倾从坟里爬出来找我报仇了。”沈冰澌笑道。
“……”容谢知道沈冰澌在开玩笑,但还是忍不住说,“他给你指了生路, 又怎么会找你报仇。”
“是啊, ”沈冰澌这次没有否认,“他那样软弱的人,怎么敢找我报仇?估计早就顺从命运,去下面托生去了, 哪里还会死犟在这里等我来?他如果真有变成厉鬼的骨气, 也不至于混到这种地步了。”
“那个和崔玉倾同游的小姐……他们的亲事也黄了吧?”容谢问道。
“不,他们没有亲事。”
“什么?没有亲事!”
“是。”沈冰澌苦笑,“那位小姐也姓崔, 论辈分还比崔玉倾大一辈,我之所以没见过她,是因为她很早就远渡重洋,去海外仙岛寻求医理,我见到她时,她刚刚学成归来,听说崔玉倾身体抱恙,前来看望罢了。”
容谢听得心里直打颤,竟然闹出这么大的误会!
他如今听沈冰澌的转述,都感到心惊胆战,不知道沈冰澌当时面对残酷的真相时,该是何等的天崩地裂。
“根本没有什么门当户对的小姐,”沈冰澌的表情变得淡漠了,目光也开始空洞,“不过是沈应眉听到的谣言罢了。”
“怎么会这样……”容谢下意识咬住食指指节。
“其实,事实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沈冰澌注视着顶部的树根,“沈应眉恨崔玉倾,就算没有这个契机,也会有的别的契机,她一定会报复过去。”
容谢心怀不忍地望着沈冰澌。
“至于崔玉倾,崔家人从来不尊重他的想法,就算那一天没有给他塞一个门当户对的小姐,改一天也会这么做,他根本无力抗拒。”沈冰澌道,“所以,这个悲剧注定会发生,区别只是……经由我手,还是其他人之手。”
“我觉得你分析的很有道理。”容谢不知道该怎么说,摊上这样的爹妈,真是倒霉的。
顿了顿,容谢又道:“既然你想得如此通透,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必须……见到崔玉倾本人,才能化解心结?”
沈冰澌沉默了。
想得明白和放下心结是两回事,如果想得明白就能不再想,那他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地步了。
“我……”沈冰澌感到一阵空虚,“我也不知道找他说什么,反正他都已经死了。”
容谢情不自禁咽了下唾沫,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沈冰澌的脸色:“如果,他没有死呢?”
“嗯?”沈冰澌的目光扫过来,还带着茫然。
“我是说,如果,你可以当他还活着,你有什么话想跟他说吗?这样说出来或许……”
容谢还未说完,树洞深处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接上他的话:
“容世侄,劳烦你将冰澌带到这里,接下来的话,还是我来同他说罢。”
容谢脸色一变,沈冰澌更是大为震惊,惊疑地看向声音传来方向。
树洞从外面看起来空间狭窄,里面却并不简单,一道看似不通的藤蔓堆从后面分开,有人走了出来。
此人身穿青灰长褂,装束与当年无二,只是容颜衰老许多,看起来五六十岁年纪,面色苍白,头发也花白了,只是一双眼睛格外澄明温和,举手投足间儒雅斯文,隐约可见年轻时风貌,放在外面一定是众多女修争夺的对象。
“崔玉倾?!”沈冰澌一字一顿地叫出他的名字。
容谢扶着沈冰澌从地上站起来,心中五味杂陈,他本来想找个好机会告诉沈冰澌崔玉倾并没有死,没想到崔玉倾自己走出来了。
崔玉倾没有立刻回应沈冰澌,而是笑着向容谢点点头:“多谢容世侄这么照顾冰澌,接下来的话,还是我和他当面说罢。”
同样的话,崔玉倾说了两遍,容谢知道这是让他回避了,可是树洞狭窄,他也不知道回避到哪里去。
“请到内室来吧。”崔玉倾转过身,掀开藤蔓垂帘。
容谢扶着沈冰澌向内室走去,他决定,还是不要说多余的话了,当下以解决沈冰澌的心结为主。
沈冰澌从崔玉倾出现开始,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神极为复杂。
两人跟着崔玉倾通过藤蔓垂帘,眼前骤然开阔,树洞竟然连着一处修葺平整的地下石室,里面有桌椅板凳,就像寻常人家一样。
“冰澌,过来坐。”崔玉倾冲沈冰澌招一招手,放下手中的拐杖,拉开一张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