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在特情局那样严密的监视下,他是怎样溜出来的,但毕竟这种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倒也不足为奇。
以纸片人的形式再次出现后,他没有贸然叫醒褚颜,只是静静看着他安静的睡颜,轻手轻脚地,在他的床边坐了下来。
他并不知道褚颜遭受了新的变故,在他眼里,那张面容依然隐隐绰绰,只能窥见半个轮廓。
对抗死神时,在知道这就是他一直在找寻的那个人后,天知道他到底有多欣喜。
兜兜转转,七年流离,他失落多时的爱人,终于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裴恒以一种依偎的姿态,在他身前轻轻躺了下来,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过往的事,他并未完全记起。
可分离后的桩桩件件,他却记忆犹新。
…………
那时,失去记忆也失去阿颜的他,变得浑浑噩噩。
虽然特情局所有人都将“阿颜”的存在给忘了,但他伪造局长命令,擅自进入“十八层地狱”——即最深处的那间白房子,放走了一个邪神级别的异端,却是个不争的事实。
尤其阿颜那个时候,还背负着杀死一个半神级调查员——即他师父陆柏峥的罪名。
阿颜的逃脱,让裴恒的罪行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实。
即便在事发之前,他是特情局非常重视的新星,即便他已经明里暗里,是下一任掌舵者的候选人,即便有不少相熟的前辈想拉他一把,但在法条与铁证面前,任何感情都不再好使。
与阿颜的那场离别之战中,他失去了他的双手,却获得了阿颜给他的空间之力。
他因受伤陷入昏厥,等他从医院里出来时,面对的就是审判者协会的联合问讯。
那一次出席的审判者,全是神级、半神、高级。
和如今的遭遇类似,裴恒双手铐着特制的、能抑制他技能的手铐,头发因久未打理而长到了肩头,神情也有些憔悴。
他看到那十道恢宏高大的虚影立于高处,空旷辽远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问他:“裴恒,你可知错?”
错?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但裴恒仍是扬起不服输的头颅,看向那些虚影,看向虚影背后隐藏着的人。
“你为了自己的私情,让整个特情局,整个人类世界都陷入了危险之中。”
裴恒不发一言,因为他知道,任何话吐露出来,都只会加重他的罪行。
他想的是,不,那个人并不危险,他明明那么……明明什么呢?
他们相处时,他那么……那么什么呢?他又忘了。
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那是他的爱人。
他为自己的爱人孤身对抗这一切,他没有错。
“你连你师父的死,都浑然不顾了吗?”审判者们字字珠玑。
想到师父,裴恒心中为之一痛。
可他明白,若是师父还在这里,他一定也会站在自己这边,像护崽的猛禽一样,将自己挡在他的羽翼之后。
而且那个人,也不可能杀害他的师父。
他们是在师父面前,敬过茶、叩过首的。师父就是他俩的再生父母,谁会对自己的父母生出杀心呢?
就算那个人真的异化了,变成怪物了,六亲不认了,他也不可能伤害自己。
他不会的。
可裴恒拿不出证据,他也无法证明,他成了这场混乱的第一责任人,成了邪神的共犯。
他们反复讨论,想给他定罪。
一开始,想直接杀了他,剥离他身体里的所有“源”,再将他的身体扔去研究机构,供新手解剖。
也有声音说,不如从轻发落,抽走他的“源”,毁掉他的所有经脉,让他再不能以异能者的身份存在——即便这同样代表着,他将以瘫痪的状态了此残生。
最后,众说纷纭,争论不休,还是和师父,和他父母交好的那些前辈站出来,以此事疑点颇多,且无确切证据证明“他”是杀害陆柏峥的凶手,证明“他”确实有那么恐怖的危险性。
于是,裴恒的结局,也从“死”和“残疾”,落到了一条稍微好点的路:流放,无期。
他发挥了一个犯过罪的调查员所能发挥的最后一点价值,去往人类社会的边界,与那些逐步复苏的邪神,或从事宗教活动的信徒们战斗。
每次出行,他的脖子、腿,或腰上,都会缠着特制的、无法挣脱的锁链,确保他不会逃离,又不会太影响他的行动。
太多太多的异端死在他的手下。
有些异端甚至还有人的意识,即便身体已经扭曲变化、不成形状,却还会下意识地保护自己的孩子,护佑自己的父母。
而那些被洗脑的,被污染的信徒,会前仆后继地冲上来,甚至用血肉之躯硬抗他们的炮火。
战斗过后的空闲中,他会无止境地思索。
他知道,特情局在维护人类的安全,对于人类来说,他们是正义的一方。
可有时候他也会想,杀戮无法真正地解决问题,人类的力量终究太过微薄渺小。
他们需要秩序,需要正义,需要将这些邪恶彻底驱逐,让那些摇摆的迷途知返,将那些能拯救的慢慢拉回。
他们需要利用一切力量,来实现这一切。
可他只是个别人眼中的“战斗机器”,他们不需要他有自己的思考,有自己的感受,只想让他站到世界的边缘,对着那些怪物攻击就好。
麻木的战斗生活,被当做罪人一样处置,让他失去了和别人交流的勇气。
在方洄的印象里,他其实是个话很多的人,健谈,活泼,幽默,虽然是个纯能量战士,攻击方式很单调,但他会将一张纸折成千奇百怪的形状,在战斗时玩出各种花样。
或许正是他的这种性格,才能将曾经的阿颜拿下。
可在边境的那几年,他的性子,却一年比一年冷了。
他不再去尝试与操控他的那些队员们交流,因为那些人高傲的眼里,会藏着对他的鄙夷。
他也不再时不时提出战术或建议,因为他不再是充当指挥的“裴队长”,而是一把负责执行的“刀”。
用这一身本事来发挥余热,这就是他活着的唯一价值了。
可他终究不是木石做的心肠,他需要交流,需要表达,需要思考,需要情感。
所以他学着跟那些尸体说话,跟那些失去理智怪物说话,跟那一成不变的灰暗的天空,跟那些冰冷的石头,跟那些飘荡的亡魂说话。
他会想,那个人还活着吗?他去了哪里呢?
是否会饥饿,会冷,会难受呢?
他逃脱追捕了吗,有新的落脚地了吗?
起先他不过自言自语,后来在死寂的战场上呆的久了,就结交了一个新的朋友。
第96章 睡美男
那是一只食尸鬼, 长得跟貘一般形状,不怎么和同类交流,只会傻呆呆地在战场上找腐烂的尸体吃。
因为特立独行, 它常常会被其他怪物排挤。
裴恒几次打扫战场时与它相遇, 一人一兽都自觉地往后退开,不想和对方爆发剧烈冲突。
见得多了,便也熟络起来。
裴恒尝试着跟它交流, 而他发现,这以腐肉为生的怪物, 能听得懂他说话。
于是他们渐渐成为了朋友, 裴恒那些不能言说的痛苦,迷茫, 思念, 歉疚, 不能被同伴理解的情感,全都说给了它听。
食尸鬼无法给予他回答,所能做的,不过是给他一场安抚般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