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颜看向他那破损的双眼,和他空荡荡的胸膛,心里不由得闪过几丝怜悯。
虽然和能动的尸体面对面,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但褚颜见他连挪动都很费力,也有点于心不忍,就在他身前蹲了下来。
半截男人目不能视,只颤颤巍巍抓起褚颜的手,在摊平他的手掌后,用另一只手指了指他自己刀痕犹在、一片空茫的眼睛,再指指自己空荡荡的胸膛。
他在褚颜手心里,一笔一划,非常缓慢地写出一个字:卖。
“卖?”褚颜认出了这个字形,诧异道:“他们卖了你的器官?”
半截人点了点头。
褚颜瞪大双眼,问:“是在你活着的时候?”
他摇了摇头。
“死后,你是因为什么死的,车祸?工地事故?还是……”褚颜一连问了好几种,见他在“工地事故”那点了点头,又翻开手掌,给褚颜看他的掌心。
那是一张怎样的手啊,宽大粗粝,长了一层厚厚的老茧,十指磨到连指纹都变得模糊。
或许他生前只是个普通的工人,在烈阳下暴晒,汗如雨下。却连口矿泉水都舍不得喝,只能闲时躲在楼栋的阴影下,纳一会儿凉。
到手的工钱,大概是舍不得自己花的。扣扣搜搜用那么一点尾数零头,整数,都拿去寄给他的父母、妻儿。
可一场突然的事故夺走了他的生命,他连哀嚎都来不及喊,就断成了两截。
他的身体被手术刀残忍地剖开,那些还能用的器官,被割走,买卖。
从新死者身上取下的器官,有些还保留着良好的活性,能通过某些渠道,卖成天价。
眼角膜,也是有价无市。
而这些钱,都进了那些始作俑者的腰包。他的妻儿只能在无尽的痛哭声里,将他送进火葬场。
但即使是到手的一捧灰,也不是属于他自己。
那或许是兽骨,或许是煤灰,从焚烧炉的架子上刮下来,用破盒子一装,就递到他家人的手里,远远打发了去。
而真正的他,则被送到这遥远的积尸地,等待着第二次处理,榨干他的剩余价值。
褚颜看着他,似乎也看到了他的过去,看到了他的有口难言,看到了他的死不瞑目。
也顿时明白了,为什么昨天,他会将自己拉过去。
也许,他并不是为了害人,只是察觉到生人的气息,盼望着有朝一日,能有人揭穿这背后的罪恶。
褚颜不由得握紧了他的手,紧紧握着,尽管半截人已经不能视物,褚颜仍是盯着他的双眸,一字一句认真道:“我会帮你讨回公道,我保证!”
听到他的话,半截人似也心愿已了,坦然地走向那个桌板,走向了屠刀。
对于他们来说,被剖骨磨粉,无异于一场新的凌迟。
不知道他们这种状态,是否还有痛觉。只是比起肉身俱在,这样的选择,就是在牺牲。
他们牺牲了自己,换褚颜从这里出去,换一个可能。
褚颜的目光从这些人身上一一扫过,看到他们被轮胎碾压后,如肉片半的手脚,这是死于车祸;看到他们骨头折断,穿破皮肤,这是死于高空坠落;看到他们皱纹深深,踉踉跄跄,这是死于衰老;看到他们外表破损,胸腹青黑,这是死于疾病。
这里面,最多最多的,就是老人。
他们早已到了耄耋之年,没能熬过生死大限,倒在了某一日的清晨或午夜。
却不想死了以后,还要遭此一劫。
也许,这里大多数人,并不是死于谋杀,“东家”那些人,也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
那什么地方,最有可能接触到这么多的尸体呢?
褚颜想到了两个答案,医院,和火葬场。
如果真是这样,那实现这么多尸体的藏匿和搬运,就不是一个人能办得到的。
这极有可能,是一条打通了各方关节,有完整流程的一条产业链。
既有卖方,也有市场。
在他失神的时候,最先的一批人已经走到了桌子旁,拿起了桌上的杀猪刀。
他们没有互相攻击,只是摇晃着并不健全的身体,看向桌上熟睡的干巴老头。
在无数个日夜里,他们目睹了这个老头磨碎无数个像他们一样的苦命人,而现在,他们终于有了报仇的机会。
只见刀刃高高扬起,咔嚓一声,就剁下了老头的头颅。
这施害者都没来得及惨叫一声,就彻底魂归西天。
鲜血从他脖颈的断口处涌出,洒满了半张桌子,如一场对正义之神的祭奠。
褚颜看着他的脑袋骨碌碌滚落下来,掉到自己脚边。
百日当刀俎,一朝成鱼肉,这怎么不算一种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尸群伸着手发出无声的庆贺,脸上俱都显出喜意。
他们有的搬腿,有的按脚,就在那张布满陈年血迹的桌板上,将干巴老头的尸体进行了分解。
随着一块块骨头落到盆中,干巴老头也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弭。
然而,仅靠这一个人,显然是不够填充整个盆子的。
那些尸体们,相互看看,似在笑,似释然。
他们拿起桌旁的铡刀,桌上的菜刀,对着自己的身体砍去。
一下接着一下,直砍得碎肉横飞,残血四溅。
丧尸自残,这是多么滑稽的一幕,可无论是褚颜,还是其他尸体,都只是静静地看着,不发一言。
他们争先恐后地将自己送到屠刀底下,用这血肉之躯,完成一场对诉讼者的托举。
无悔。
衰朽的、腐烂的身体,在刀刃下一点点分离。
还有人坐到研磨机前,将骨盆里的骨头扔进去细细打磨。
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仿佛他们只是因为热心而凑在一起的父老乡亲,而非殒命后短暂获得行动能力的一群枯骨。
在他们的齐心协力下,不一会儿,成品的骨粉就堆成了小山。
“咚咚咚。”
本该沉寂的黑夜里,突然从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不仅是褚颜,连房间里的尸体们都瞬间停了下来,惴惴不安地看向外面。
此时此刻,谁会到这荒郊野岭来?
是人,还是鬼?
无论是剖尸的,还是磨骨的,或是碾肉的,都没再继续。
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做出了同一个动作:装死。
见他们齐齐往地上、桌上扑倒,转瞬间,房间里还能站立的,就只剩褚颜一个活人。
不是?啊,我请问呢?褚颜傻了眼。
眼看没人回应,那敲门声又一次响了起来。
褚颜左看右看,见无人出面,也只好叹了口气,自认倒霉地往房门方向行去。
他握住门把手,做了好一通心理建设,才鼓起勇气,拉开了那张门。
落在他眼中的,是一个身穿白袍,戴一副金丝眼镜,颇有些斯文气质的青年人。
“咦?”见是个生面孔,他比褚颜更早发出诧异的声音。
“老先生呢?”他往房间里看了一眼,似在找寻。
第63章 产业链
褚颜沉默片刻, 他想起早已被绞肉机绞成碎片的干巴老头,撒了个谎,道:“他睡着了。我是新来的。”
怕男人不信, 褚颜又加了一句:“我们都在为东家做事。”
听到他后一句话, 男人显然放下了戒备心毕竟这个隐秘地点也不是谁都找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