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垠深邃而回荡着烈风的灵魂中,记忆的回响仍在继续:
“不用你去打勤工,你的人生理想是登上维也纳的舞台,我的理想是看着你登上舞台。不要耗费我们的时间,贫穷本就迫使我们要比富庶的人多跑几步。”
“杰克!杰克!看看……这是什么!我被邀请去大师那儿学琴啦!”
“嗯嗯,就是我们一直很喜欢的那位大师!我跟他说了,我有一位朋友比我更有天赋,只是因为经济条件不允许,没能参与考核……他同意让我去学习的时候带上你,让你弹一章给他听!”
“嗯?不要谢我……之前如果不是你和你哥哥一直帮我,还在我父亲去世后借我钱,我也走不到今天。”
“总之!我有信心,你一定会成我的同门师兄弟的!”
“嗯?做梦?你又做那个梦啦?梦见自己双腿行走无恙,坐拥一整个维亚纳金色大厅进行演奏……哎呀,这么好的梦,怎么我一次都梦不着呢?”
“诶!不说这个了。我听说,南开普顿那边有一项大活动,需要一位钢琴家,政府的人找上导师,导师推荐你去啦?嗯……你有礼服吗?”
“哈!就知道你不舍得买。我帮你去跟师弟化过缘了,当当……哎呀,小是小了点,但是有总比没有好吧?重点是,咱们师门内部流通,不用花钱啊!你不是还想攒钱换台更好的钢琴吗?”
正在斟酌怎么说清楚“我在你的灵魂里,好像能听见你的回忆”这档子事的欧德渐渐顿住,不由地抬头。
“又做那个梦”、“梦见自己双腿行走无恙,坐拥一整个维亚纳金色大厅”。
爱丽这样并不知道幻梦境的普通人听闻,只会羡慕一小下怎么我梦不着这样的美事。
但作为接受过专门训练的欧德来听,却能极快地意识到很可能是这位名为杰克的小男生因为梦境过于纯粹执着,被幻梦境吸纳成了其中一部分。所以每晚杰克做梦时,都会回到幻梦境中属于自己的地盘里进行演奏。
至于南开普顿的“大活动”……难道指的就是这次会议?
脑海中正过着这些思考,欧德忽地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是属于那位严厉的船长的:
“哼……”船长的语调中带着审视,“你这身衣服……你,多大了?”
“挣扎什么!哪个正经钢琴师穿得这么紧的礼服?我这辈子阅人无数,难道还看不穿你的小心思?你想趁着这次会议的机会攀上大人物……只怕没那么好攀,跟我吧,这次会议之后,我高低也会提个准将……”
“等、哎!你别靠近那!那栏杆在维修!不稳当的!不同意就不同意,你先回——不!!!”
“咚……”
身躯坠落上甲板,发出一声混杂着骨裂与血肉碰撞的闷响。
“……”欧德呼吸倏止。
死亡来得太过唐突,没有预兆,不给任何人准备的机会。
现实似乎格外中意去摧残努力的人,看着这些人从深坑中挣扎着爬出,又再一脚将人重重踹回深渊。
“哎呀。”一旁忽然传来男孩懊恼的声音,“怎么让你看到这些了?你本该趁着这点功夫,抓紧时间想想有什么地方最让你记忆深刻的呀!”
风声中的记忆骤止,欧德回过头,却并没有看到男孩的身影:“……船上那个维修工,是你的哥哥?他是为你复仇来的?”
“……嗯。”男孩一直轻松愉悦——至少是让自己伪装得轻松愉悦、不让人担心的声音低落了下去,“我坠落下去之后,其实没有马上死,大概就是因为我拥有幻梦境的能力吧……但船长不知道,他以为我必死无疑,就……把我藏起来了。”
“我哥来找我,找不到,被当做捣乱的人关押起来。等放出来的时候,导师那边已经被船长游说了一遍了,说这是国际事件,不能爆出这个丑闻。作为补偿,船长愿意答应我亲人的任何要求……”
但他的兄长显然没有接受。
“我哥……我哥动手的时候,我能看见。”男孩的声音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音,“我想拦住他!接受那个要求多好啊?我在幻梦境里过得很好的,腿也不瘸了,整座维也纳金色大厅都是我的!他接受要求,也能在现世过得很富裕呀!为什么要……”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打心眼里,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哥哥为什么不愿意接受,没有道理的责怪无从为继,于是只剩下哽咽:“但是我那时候太没用了……只会弹琴。我哥一定是听懂了我的告别的!他总能听懂!可他还是……”
动手了。
没有丝毫犹豫。
杀死仇人后,杰克的兄长就紧跟着杀死了自己,献祭仪式完成的速度相当之快,以至于浮士德后续复盘的时候嘀咕了好几次,幸好这小子没接触过其他邪术,不然GORCC的通缉名单上又得多出一个天赋异禀的邪术师。
直到那一刻,杰克才开始有意识地尝试运用、掌控自己所拥有的幻梦境之力,不是因为亲人离世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软弱无力,而是因为:
“这不对。我不相信!哪怕再仇恨,我哥怎么会选择不听完我弹的琴,只管杀船长呢?!一定有问题,我要弄清楚……我要——”
为我的兄长复仇。
这句话杰克没有说出口,因为他也意识到了这一刻的自己和兄长有多么相似。
也许这就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吧,不论性格有多么迥异,燃烧在灵魂深处的火焰总有那么一抹颜色是相同的。
“……”欧德很难在不详细了解全情的前提下对这桩惨案说什么,沉默片刻后只道,“你的身体被船长藏在哪了?”
杰克却没有回答:“不要管我啦,我其实不是很想让人看到我现在的样子。还是想想你最记忆深刻的地方吧!我的地盘要到了!”
如果没有比蒙追在身后,欧德一定会和这孩子好好谈谈死亡观,然而眼下生死一线,他在听出杰克语气中的急促之意后就立即咽回了原本想说的话,果断清空杂念,去回忆符合要求的答案——
庄园。
当然是道格拉斯庄园。
他在那里诞生,在那里成长。在那里和亲人欢笑,在那里逐一送走每一个亲人。
哪里还有第二个地方,能比道格拉斯庄园更让他梦寐不忘,几乎将自己的人生、信仰、灵魂打碎了,揉进其中的地方?
仿佛无休止的坠落终于开始放缓,欧德在杰克灵魂的裹挟下轻盈稳当地降落在意大利文艺复兴式建筑的顶端,猫似的几下跃向建筑边缘。
放下欧德的杰克在焦躁中回头仰望来时的方向,嗓门霎时一夹:“快别管我的房子了!!快啊!祂追来了!!”
庞大的、涌动着粘液状荧光的蠕虫毫无珍惜地直降向伫立着阿波罗雕像与缪斯女神群雕的建筑屋顶,强劲的气压直接将单薄的杰克掀下了屋顶。
而在暴虐的气流将墨绿色的铜制屋顶撕裂前。
夜风先将第一抹腥甜的气息吹送到比蒙身边,而后在眨眼间,伴随着千万哀嚎横荡万里!
“轰……”
剧烈的震颤不仅是从形似维也纳音乐协会大厦的古朴建筑下传来,它近乎震撼了大半片幻梦境的大陆。哪怕是大陆边缘的塞勒菲斯海港同样低鸣着震颤,海水不断拍打港口的石壁。
将近大半个幻梦境的居民们都在这一刻惊愕惶恐地转身回望,看见枷卡以东,几乎全是荒僻平原的地方在转瞬间高高升起,直至尖端近乎刺破云海,尸骸在月色的映照下折射着苍白的骨色与彼岸花般的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