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很久我说:“他现在固执地相信我是你。”
母亲笑,“如果他会诗词,大约他会在字条上写下密密麻麻的诗词。”
我明知不该,但天xing滑稽,忍不住大声说道:“吾爱如晤,昨日相见,惆怅旧欢如梦……”然而终于不觉好笑,可怜的何锦申。
他不但过时,而且毕竟老了。
钱在任家是不起什么作用的,我们对数目字毫无概念,钱的用途在乎够用,我们不需要更多,我们什么都有,特别是幽默感。
第一天我没有穿旗袍,我换上袋袋牛仔裤与一双球鞋,到街道转角去找他。我不相信何锦申真会等在那里。
他在。
司机坐在劳斯莱斯里,他靠在劳斯莱斯外。
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理想男人──
我诧异地问:“真是你?”
他点点头。“我等你换衣裳,今天是我生日,你能够出来真好。”
我同qíng他,今天是他的生日,他还那么英俊,任何女人都愿意陪他,但为了旧qíng,他来到这里,明天,明天我再点醒他吧。
“好的,”我说:“我会马上下来,祝你生日快乐。”我与他握手。
他带我到一闲俱乐部,告诉我,整幢廿四层楼的大厦,都是他的产业,我礼貌的说“多么好”,我知道我的双眼并没有发光,我已尽了力了。
食物很好,乐队整夜奏他那代的音乐,开香槟的时候,他把一串钻石项链挂在我脖子上,我暗暗说:明天,明天送还给他,我实在不忍破坏他小心经营的气氛。
他与我跳舞,华尔兹跳得出神入化。
我问我自己:假如你是母亲,现在──现在你选何某还是父亲?
我偷偷的答:父亲。
可怜的何锦申。
他似乎已经获得了绝大的满足。
那夜送我回家,他命司机把车停在路口,与我慢慢的走上斜坡,两人闲谈看。
他对我说:“白兰花专门拣夜里开,香气扑鼻,我最喜欢这种香味,有点俗,却很令人舒服。”
我附和着说:“是,俗的美丽往往给人安全感。”
何锦申马上转过头来,“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他停一停,“你却有一种不安份的美丽,照说男人都不喜女人太过活泼,但对你是例外,你是值得的。”
“何先生,你听我说──”
“谢谢你陪我,”他在月色中抬起头叹口气,“我完全明白,在你年青的心中,一定觉得我有点荒谬:约会一个小女孩,与她倾诉心事……”
“是否因为我长得像我母亲?”
“是,”他说,“你的母亲是我的初恋。”
“你所记得的只是你的初恋,并不是我母亲。”
“或许是,以后我遇见过无数的女人,除了美丽,她们都缺乏了一样东西……”
“因为你得到了她们,何先生,”我温和的说:“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我在校园等你母亲,就是这个qíng形,月色总是很好,从来不辜负我,她只能出来一会儿,穿看家常便服、脖子上常有痱子粉渍,她跟我说,我们只能做朋友。”
我恻然看住他。
“……即使那时候她能够嫁我,我也养不活家,像她那样的女子,不能站在字花滩中向妈姐收钱,但是我总想娶她。过没多久,她结婚了,那日我特地去踢球,在恶毒的日头下出了一身汗,以为可以忘记她,谁知睡到半夜醒来,直哭到天亮。”
我眼睛有点红,轻轻的问:“这件事,你从来没有向别人说过吧?”
“从来没有。”他微笑。
“后来呢?”
“后来就努力做生意。”他简单的说。
我补充,“发了大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