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希望不要太迟。
楚濯衣盯着他,不知不觉,鼻子一酸,竟忍不住要掉下泪。她飞快地抹去即将泛滥的泪水,曲膝跪下,双臂紧紧环抱他的脖颈,涩然地低咒:“傻瓜啊!十足的大傻瓜!你这样子算什么?熬夜写了堆山的奏章,皇帝又不看!你的心血还不如宫里面的舞伶,她们至少还能搏君一笑,你呢?你换来的不过是更冷冽的境遇!你是不明白,还是不愿意明白?皇帝支走你,就是不想——不想你再见你啊——”抱住他的瞬间才发现,那长袍宽袖下的身躯是如此瘦削——全都是饱经沧桑磨砺后的嶙峋!
窝在她柔软的怀中,聆听着阵阵有力的心跳,墨白原本苍凉痛楚的心竟奇迹般地被—一抚平,宛若儿时靠在父亲宽大的怀抱中,可以恣意汲取无穷的温暖。他缓缓抬起头,凝视她亮晶晶的双眸,深深为之眩惑。
她——像是溺水之人惟一能抓住的浮木,那样贴心、真切。
“濯衣。”他低柔地轻唤。
“啊?”她皱皱眉,僵硬地应道。
“濯衣,江山——在你的眼中或许零落不堪,或许确实在一点点凋敝。但是,我不甘心祖上毕生的心血之源就这样被蚕食鲸吞、被瓦解冰消!”他伸出手,探至她的面前,一字一句道:“尽管,这也许是飞蛾扑火。可我愿意去试一试!我愿意用这一双手去补裂天、用这一双肩去扛起倒塌的半壁江山!我不屑万户侯,也不要带吴钧,我只要一个太平天下,一个还我十年寒窗梦的太平天下!你——能理解吗?你能明白吗?”
楚濯衣一阵错愕,半晌,吸吸鼻子,才咕哝道:“固执的书呆子。”想想看,当初喜欢上他的原因,不恰恰也是他令人心疼的固执?十八年来,在南海上乘风破浪、出生人死,她见多了岛上兄弟的豪迈,就以为所有的男子都该是那般粗扩。直到在扬州的瘦西湖畔邂逅他,她才明白,这世上还有一种比铁血更坚韧的东西——信念。信念可以给人无可比拟的毅力,即使文弱如他,亦可支撑起一片天。
楚濯衣不是十分了解墨白的过去。她只知道他出生书香门第,祖上三代都是朝廷重臣,但因牵涉天启年间的“东林党争”之事,而被罢官回乡。崇帧皇帝即位后,处死阉党魏忠贤与其爪牙,大赦天下,墨白才得以进京赶考,施展才华,进而一跃龙门。她虽然不清楚她的丈夫究竟在朝堂上写了怎样的奏章和讽文,但可以想象得出,这书呆子定是见了令人愤慨的事儿。别人不敢吭声,偏偏他这一介书生却胆大包天,无所畏惧,先在御筵上呈奏,后又醉赋一篇,对皇帝和权臣是大加嘲弄和奚落,结果落得一夜官职连降五级。
五级耶,自古以来有哪个臣子像他这样大起大落?这恐怕也算是旷古奇事吧。
凝望着她木讷的表情,墨白担忧地拍拍她的粉颊,“濯衣,你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他好像讲得太过——会不会吓到她了?
楚濯衣回过神,霍地一下子站起来,回身在砚台上用劲地磨几下,而后一甩手,回到床榻上,抱膝而坐,“你写你的,全当我方才梦游、说梦话。”
“濯衣——”墨白啼笑皆非。这算不算掩耳盗铃?
“不听啦!”她捂着两耳,不住摇头,拒绝再听任何劝辞。
墨白轻轻一叹,重新回到案几前写奏折。蜡烛一点点燃烧,舱内静悄悄,只听得见毛笔“刷刷”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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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几更天,墨白轻捶酸痛的肩头,放下毛笔。回过头一瞧,他差点笑出声。天啊,那丫头竟维持着抱膝的样子睡着了!蜷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长发披散在两侧,微微遮住她恬静的睡颜。没有白天时的张牙舞爪,此刻的小老虎变成一只酣眠的小花猫,怀抱幽梦,蜷缩成团,唇边带着一丝丝甜甜的笑。
一定是个美梦吧?
他悄悄起身,来到她身边,伸臂将她搂人自己的怀抱。烛下,她长长的睫毛上还凝结着一颗不知何时留下的泪珠,晶莹妩媚。或许是常年的风吹日晒,那一身皮肤不似普通人家的女子白皙,反倒呈现出一片金灿灿的麦色。
她睡得很沉,不然一个习武之人被这样挪动,不会没有丝毫察觉;也许是她十分安心,知道他在这里,所以没有任何戒备。
总之,卸下一身戒备的她,娇憨醉人。
他很累,也知道她同样累。只是那辛苦不同,来由不同。他们的相遇就像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却又最真实不过。她快言快语,那直爽的性子是官场尔虞我诈之外所不具备的;她泼辣火爆,那耿介的性子不像他被压抑下来,沉淀下去,所以令人珍惜;她狡黠灵慧,那偶尔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女儿情丝岂非比小家碧玉、大家闺秀的矫揉造作更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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