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左侧一座小楼的门“嚓”地一下子打开,一个半老的女人冲出来,皱皱的紫红色丝睡袍正歪歪地挂在身上,她俯在栏杆上拼命探出身子,睡袍差点儿从肩上滑下。
“周大娘。”那小丫头离老远就大叫,“咱们家青霞姑娘被选为花魁了。”
“什么?哈!哈,哈!”那女人大叫一声,双手一边将散乱的头发往上绾,一边大喊:“老张,快去挂灯笼,挂彩带;老赵,快去把那串鞭炮拿出去放。老李……老王……”
那一夜,如同过节般热闹。青霞姑娘成了今年的花魁,寻芳园今年必然会热闹一年。每个人荷包里的银子都会多上一些,有谁会不高兴呢?只除了我,这个被锁在柴房里的疯子。
我不是个美人儿,尤其是现在。我浑身恶臭地趴在墙角,身上糊满秽物,谁见了我不是掩鼻绕道而走?
不过,我娘,我外婆可都是大美女哟!
当年,外婆若不是太美,外公瑞王爷也不会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将外婆从宫中偷出来。若不是八国联军打进了北京,老佛爷和皇上仓皇出逃,上上下下一片混乱,外公也偷不出外婆。即使能偷得出来,只怕也有天大的麻烦吧。要知道,他偷出来的可是皇上的女人,虽然外公是皇上的亲弟弟,虽然皇上还不曾见过外婆。
由于外婆太过美貌,一进宫就被小心地隔离开来加以训练,皇后准备利用她与珍妃争宠,可人算不如天算,白白便宜了我那色胆包天的外公。
外公虽带走了外婆,却只能把她偷偷藏起来,做个见不得光的女人。
其实外婆倒也不是旗人家的女孩儿,她本是秦淮一人家的孩儿。要知道,祖上曾有的风光已是过眼云烟,宗族的身份让他们有献女儿给皇上的义务。不献吧,蔑视朝庭,这罪过不小;献吧,人是进去了,即没有足够的美色可以倾倒皇上,又没有艳惊四座的技艺压过群芳,还没有多少钱贿赂当权太监,更没有多少权势让人忌惮。女儿进宫,还不就是受苦吗?
侯门一入尚且深似海,何况是皇宫呢,只怕活着进去,到死都不一定能出来吧!
于是呢,有些旗人家不愿送女儿到宫中受苦,就买来穷人家标致的女童养着,待选秀女的时候,就充做自家的女儿。这女孩儿若在宫中自己争不到什么利益,或者被折磨,那也不是自家的骨肉,可以不必心疼;若是侥幸能受些恩宠,自家倒会沾许多光。
外婆是幸运的。她跟在外公身边的几年,是她一生中最快乐幸福的日子。有时我想,若是重来一次,只怕外婆还是会选择生下娘——这个有她心爱男人血统的孩子,而宁肯不要自己的生命吧。
外婆的难产去世让外公痛不欲生,他虽给娘最好的一切,却不愿见这个害死他心爱的女人、却也流着她血液的孩子。相似的容貌总勾起太多的回忆,让人越发痛苦。
那一年袁世凯称帝,大清的皇族本已是树倒猢狲散,这会儿一方面想争回些利益,另一方面也是人人自危,纷纷巴结他。
外公也迫于形势,送了一对一尺高的白玉美人过府。谁知第二天,袁府的总管却亲自把玉美人给送了回来。外公大惊,再三询问之下,那总管才懒懒地开口道:“您家里有真的玉人儿,干吗送假的过来?!”
外公一夜之间愁白了头发,再怎么疏远,那也是自己的女儿,自己最心爱的女人的骨肉。可若不答应,最后的结局也不会改变,只怕空搭上一家人的荣华富贵甚至性命。要知道,袁世凯想要的,哪一次不是不择手段也要弄到手?娘在得知外公将她许给了袁世凯那老贼后,当夜便收拾好行李逃出了家。
我猜外公一定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不然他若存心看住娘,娘又怎么会跑得出来呢?
书里总讲:落难的小姐总能遇上好心人相救。可娘既没有遇到一对慈祥的老夫妇收养她,也没遇上个好男人呵护她。颠沛流离了一段日子之后,她被骗卖到寻芳园来,从此做了花魁。取“冷月葬花魂”之句,自名花魂。这花魁一做就是十四年,直到她死前两年,那名头才被人夺去。
说实话,我为娘骄傲。
我自小便被当做娘的接班人来养的。娘亲自教我进退应对,琴棋书画也各有专门的先生来教。但我从小就知道,娘有多渴望我能脱离这个火坑。我生下来先天不足,体质很差,娘一直精心为我调养,直到十二三岁,我身体健壮了,娘开始多方努力,试图将我送出去。鸨母死活不肯放人,又遇不上可以放心托付的人,我得以在母亲身旁一直到她过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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