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人厌恶,给她带来一种新鲜的、冷血的愉快,她简直想要大笑——讨厌我吧!恨我吧!因为我绝不会爱你们,任何一个。
灵龙踅进大昭寺,寺内香烟缭绕,飘着绯工的雾,酥油灯日夜不断,喇嘛烧柏枝,燃起一种比艾草还浓的香草……灵龙一上午处在急躁中,已经气血冲动,此刻一闻那浓香,顿时感到头昏而胸闷,蹒跚走了几步,抬起头,正前一尊青眼朱唇的大佛,凝目看着她,看着她,肃肃含笑,完全了解她的一切。
灵龙赫然一惊,踉跄跑出大昭寺。
回到饭店这天晚上,灵龙就病倒了。
刘子齐找了人来诊断她。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听见田冈发急地咕哝:
「头昏,虚弱,想吐,呼吸困难……来了这些天了,怎么才起高原反应?」
她睡不稳,作一连串噩梦……马来王宫雕在木阑干上,金漆的鬼头;心照不宣的菩萨的笑脸;马修,还有马修,发浊的眼珠子,就要断气了……
她汗淋淋的惊醒。病了两天,刘子齐弄来一味藏药,叫做珍珠七十,是朱红的丸子,服药的方式很玄,得用红布盖丸子,清晨服下。
也许是珍珠七十奏了效,灵龙渐有好转。第三天,她已经起床了。
行程不能再延误,田冈命人做好所有准备。第五天,一行十七人,三部吉普车,三部卡车,载满汽油、粮食、帐篷和医药,轰轰烈烈出发了。
喜马拉雅山北,七月天已进入雨季,雅鲁藏布江大水滔滔,成了赤褐色。他们向西行,距离目的地冈底斯山,有一千五百公里。
此去千山万壑,路极其的颠簸。灵龙大部分时间歪在车上假寐,偶一睁眼,看到的便是远处庞大且黛青色的山列,像条曲折不断的黑龙,而更高、更远的天际,千万年的冰峰,却是晶艳的银龙,跨骑在黑龙之上,黑白并行,不知是人随着龙,或是龙随着人,委蛇浩荡地向前奔腾。
奔腾了数百里,车过日喀则盆地,众人都惊叹了起来——宝蓝的天是底子,绘着绿得要出油的青稞田,油菜花绿里翻成了黄浪,阡陌旖旎相连,一番美貌,彷佛苍莽高原在这里做了妩媚的回眸一笑。
大草原有牦牛和羊,他们拍摄一户游牧人家,进帐棚观看女主人打酥油茶,做糌粑的过程。
「对游牧人来说,这座牦牛皮制的帐棚,就是他们的天堂,」田冈一郎对着镜头侃侃而言,然而天堂的正中央,一堆做为燃料的牦牛粪,冒起阵阵浓烟,把一群工作人员熏得眼泪汪汪的,田冈在镜头前撑着,继续微笑,假装他是个凌波仙子。
灵龙老早不支,逃出了帐篷。图谋普立兹新闻奖的人是田冈,又不是她,她干嘛跟着蹲在两座「失火的天堂」里,喝那牛大便似的酥油茶?
灵龙拣一处草地,坐下来小憩。主人家五岁的小女儿,梳两条麻花瓣子,裹一身灰棉袍,像条鬼魂似的跟着她,保持三步的距离,索性蹲下来,托着腮痴痴望着她看。
「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俄国面包店的奶油泡芙。」灵龙咕哝着。她没有多少和小孩打交道的经验,印象中,小孩是近似于毛虫之类的东西,让人避之唯恐不及。小孩和她最相像的一点就是——他们都是可厌的。
灵龙把一条花草斑烂,印有无数白雪公主的大披肩,盖在身上,闭目养神。
十秒钟之后,那条毛虫蠕蠕靠近,一只手伸到灵龙身上。她霍然睁开眼睛,见那孩子正以无限爱慕的神情,小心触摸她的披肩一角——那里有个白雪公主的小人样。
灵龙一跃而起,把那孩子吓得倒坐下去。
「妳喜欢白雪公主是吗?」灵龙质问,显得有点受不了烦。「喏,拿去……别再跟着我了。」
她把披肩往那瞠着眼的小女孩怀里一塞,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她又回过头,丢下一句教训:
「告诉妳吧!做公主的都没什么好下场……王妃也一样!」
突然间,她觉得双眼好刺痛,逼出了泪意。一定是那该死的牦牛烟——虽然它们朝反方向飘去,但灵龙怪罪它们。
她开始拔足跑了起来,要离开一切让她流泪的东西。高原上刚气稀薄,风又野大,她踩死许多艳丽的罂粟花和桃金娘,跑得让自己喘不过气,脑子也成了一片空白。
灵龙独自在大草原游荡,离营地远了,天色也渐渐昏冥。她好奇随一只落单的小羊走到一处岩堆,牠啃着一些奇怪的东西,黑的、蓝的,像是衣服的碎片,甚至从石缝拖出一团毛茸茸的黑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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