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走了,芳儿便又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她性子极好,街坊邻居都待她友善,可毕竟她的父母俱已离世,一个年轻的哑巴女孩,独自讨生活实在是不容易。
想到在他出现之前的每一个黄昏,芳儿都是这样一个人推着推车走过繁华的街道,穿过偏僻冷清的巷道,在天已经黑了好一会儿的时候才回到家。
但那是在花满楼还未来到这里的时候,那时候他还不认识这个女孩子。在他了解了如今的世道之后,他怎么可能放心芳儿今后在天黑之后孤零零地走在路上。
可他终究是要离开的。
将推车在角落里停好,花满楼和哑女走进了楼梯,他们住的房子有些年头了,楼道狭窄,勉强能容纳两个人并肩而行。
天已经擦黑,楼道里一片昏暗,于花满楼自是无碍,但哑女就不同了,花满楼留神听着她的脚步声,怕她踩空。
楼道里悬着的灯泡发出了嗡鸣声,闪了两下,花满楼听到声响后侧过身靠得离哑女更近了些,一只手扶上哑女的胳膊,而另一只手在灯亮之前覆在了哑女眼前。
前些日子他们回家的时候恰好也赶上亮灯,花满楼记得在灯亮起的瞬间哑女停了下来,还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花满楼当时不解,一问才知道哑女是被灯光晃花了眼,他自幼失明,从七岁起便再没有光能晃到他的眼睛,早就忘了被晃到眼睛是什么样的感觉,但想来不是太好受的。
哑女眨了眨眼,睫毛扫过花满楼的掌心,花满楼把手抬高半寸,灯光透过他的指缝落在哑女的脸上。
“可好些了?”
哑女点头。
花满楼虚盖在哑女眼前的手慢慢挪开,但扶着她的那只手却没动:“走吧。”
深夜,一片黑暗中,花满楼坐在桌边,手指抚过棒棒糖碎片有些锐利的边缘,试着将碎裂的糖块拼回一个完整的圆。
棒棒糖表面的糖浆有些化了,花满楼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蹭上了粘腻的糖浆。
最后一块糖块被花满楼推回它原本的位置,花满楼小心地捏住棒棒糖的木棍,慢慢将糖举高。棒棒糖在离开桌面不过一寸距离的时候发出了碎裂的声音,棒棒糖再次分崩离析,碎成一块块砸到了桌面上。
花满楼默默将木棍放下,手探向桌面,将散落的糖块归到一起,重新开始拼接。
失败了几次之后,花满楼极轻地叹了口气。
这时,身后传来“咔哒”的声音,哑女拉亮了电灯。
哑女揉了揉半眯着的眼睛,在花满楼背后比划着手语:怎么还没睡?
花满楼没有回头,只是拣着桌上四散的棒棒糖碎片重新将它们拼在一起,柔声问:“吵醒你了?”
哑女摇摇头,绕过花满楼坐到桌边,视线落在桌上布满裂痕的棒棒糖上:除了边角有些细小的缺损,大部分已经被花满楼拼回了原本的样子。
哑女捏住棒棒糖的木棍将糖举起,这次棒棒糖离开桌面不过半寸便又碎了开来,花满楼及时伸手将碎片全都接住,兜在手掌心。
“芳儿……抱歉……”
哑女偏头,有些不解地看着他,笑问:为什么要道歉呢?
花满楼失笑,是啊,为什么呢……
哑女拿过铁皮盒,将花满楼手上的碎片都掸进盒子,再一看,花满楼的双手手掌都不可避免地沾上了花花绿绿的糖浆,她伸出手指碰了碰,粘粘的,想来不是太好受。
她拿过帕子,沾了些水,拉过花满楼的手,轻轻地擦拭花满楼手上的糖浆,先擦净手掌再隔着湿凉的帕子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捋过他的手指,因为指尖和指腹沾的糖浆比别处多,哑女擦得尤为仔细。
待确定全部擦干净后,哑女收回帕子,伸出手指在花满楼掌心写字:糖放了十几年,也许早就坏了,拼不回去,扔掉也好。
写到最后一笔,哑女的指尖由花满楼的掌心滑向他的虎口作为收尾,哪知一横才划到一半,花满楼忽然五指收拢,将她的食指留在他的掌中。
哑女反应不及,下意识地勾了勾被握住的食指,这一勾两勾,把花满楼想说的话给勾了出来。
“芳儿……我找到回家的路了……”
不长的一句话,被花满楼用平平常常的语气说了出来,听在哑女的耳朵里不啻于一声惊雷,今早被利刃抵着脖子的时候都不曾这样害怕,从脊椎泛起一阵凉意向上蔓延,连头皮都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