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温和地笑了笑,那些孤独、忧伤或者寂寞的气质,一瞬间就从他的周围消失,只剩从他周围照进来的一圈毛茸茸的阳光。
“哥哥哥哥,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阿尔维德。”
他用这个名字来到这里,用这个名字去读书、生活、寻找过去,又用这个名字离开。
他想,他本以为能摆脱这个名字了。
他又想,天气真好,世界的风景一如既往,宁静又纯粹。
在那天下午的火车上,自来熟的小孩跟他聊了半路,叽叽喳喳像只小鸟,眼神亮晶晶地问东问西,他总是耐心回答。他是个旅人,一个没有方向的旅人,虽然早就没了能回去的地方,却也有很多应付小孩的故事能讲。他说他来自过去的世界,一个已经被摧毁的世界,而现在的世界是它的新生。
旧的世界已如黏连着腐肉的枯骨般埋入地下,而新的世界就在这片干瘪的土地上生根发芽,覆满大地,将一切掩盖。
那你呢?你是谁?
这不是属于你的世界,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他诘问自己,却又笑了……好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问题的答案。
车到站了。
他在纽约的前一站下了车,跟小孩告别。他想故事没必要讲到最后,毕竟那不算什么好的结局,或者说没有结局,更没了故事本身。
小孩用力跟他挥手,而他转身,隐没在了陌生城市的人群里。
就在那天晚上,他遭到了袭击——袭击者是个陌生男人,有撮显眼的白发,从天而降动作狠厉,每一拳每一脚都饱含怒火,拳拳到肉、像是要跟他分隔生死!
这不像来抢劫的,更何况华本人只穿了件旧大衣,怎么看都跟有钱人沾不上边;但对方也不像是磕嗨了的、随机杀人的,倒像是来找他寻仇的。只是他一边打一边想了半天,从原本的世界想到现在的世界,都没想出自己在哪认识过这个人。
他问:“我们认识?”
对方听完好像更气了,半天恼出一句话来——“你很好”,然后继续打。
华:“……”
这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
他们从晚上打到白天,直到好心路人报警导致他们两个被警察追杀,华跑了两步觉得不对,因为跑来打他的人无比熟练地拽上他跑了……就好像他们真的很熟。
所以,认识?
最后他们坐在黎明的河畔,听风慢慢扶起落叶、又看浮云缓缓托起太阳。华从大衣口袋里找了两块巧克力,扔给背后的人一块,然后去看水面上朝阳荡荡悠悠的金色影子。
风有点冷了。
他吃了两口,意识到背后的人一直在看他,就转过身,等对方开口说话。
但对方看了他老半天,最后说行吧,认错人了。
他说嗯。
跟他打架的人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他的下一句话,最后一脚踩上湖畔的栏杆,问:“你没什么想问的?”
其实没有。
但对方都说了,看起来很想聊天的模样,他想了想,找了个话题:“所以你把我认成谁了?你的仇人?”
对方的表情变得十分精彩。
他想那大概不是仇人。
他又问,那是欠钱的?
对方也说不是。
他咽下最后一口巧克力,上下打量着这个陌生的、身手很好而且看起来很愤怒的年轻男人,说:“那你被他甩了?”
陌生人被他气笑了,说怎么可能,我不会永远去追一个随时会忘记我的人。
这话听起来可不像是没关系。
不过华向来不主动去探究别人的故事,要问的问题也就到此为止。
且不说遇到的是萍水相逢的路人,他自己的故事已经够多,不需要遍寻经历让自己的生命变得更加厚重。他的过去已经足够沉重,重到再也飞不起来。
陌生人问他:你叫什么?
他说叫阿尔维德。
“杰森。杰森·托德,我的名字。”陌生人大大方方向他伸出手,像是初次见面,“我是其他世界来的人。”
“……”
他用一双平静的眼睛看着对方,半晌说好巧啊,我也是。
不知道为什么,杰森听到这话又恼了,气得咬牙,大概是想起了正在追杀的那个人吧。
所以那个人长得跟他很像?
这不稀奇,华想,他足够普通。
后来杰森走了,华继续去纽约,但还没能到,就再次遇到了杰森。
准确来说,是遇到了被当地势力追杀的杰森。
杰森说自己没干什么,就是去踹了两个不长眼的窝……然后就变成这样了。
杰森说完又露出讽然笑意,说行了,听完了,你可以走了。
华点点头,转身就走。
杰森:“……”
他一直盯着华看,华走了两步,停下,转身,问:“你需要帮忙?”
后来他们经历了一系列惊心动魄的冒险,逃亡、战斗、在星夜的屋檐下计划接下来的旅程。杰森总是一个人就能热热闹闹,华则是安静又沉默,他们从北美一路跑到欧洲,不知不觉成为了朋友。
再后来杰森问华为什么愿意一起逃亡,华说他只是去哪儿都可以,他不是一定要去纽约,也没有必须要做的事。他只是在漫无目的地旅行。
杰森对他的生活方式感到不可思议,问:“那你以前在干什么?”
华说在……说到一半,他又不说了,只说没什么,很普通。
他的过去和世界的过去不同。
他有两份记忆。
一份记忆是属于他的:战争、死亡、废墟,一个即将崩坏的世界,他在那个世界里到处寻找,直到面对一个他曾经熟悉、最后却只能拼尽全力杀死的人。
另一份记忆不知道属于谁:没有战争,没有毁灭。他没找到兄长,等他意识到周围发生变化的时候,就已经站在一个完好的世界里,他好像在上学,过往的一切都很合理、很自然,可他知道那不是他的过去。
过去的世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的世界。
在这个新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记得发生的一切。
他是……
旧世界唯一的遗留物。
杰森看了华半天,没再等到他一个字,最后说行吧,问你什么你都不说,我看等我死了再从棺材里爬出来才能知道你在想什么。
华说我不知道你的世界是怎样的,但这边人死了流行烧成灰,很难再爬出来。
杰森气得踹了他一脚。
华说,但如果你想,我会给你买口棺材住的。
当时杰森在啃干巴巴的面包,跟他说算了吧,咱俩连块墓地都买不起,等我找到赚钱的生意,我们再聊这个。杰森觉得他真应该先找块好点的墓地,不然会影响他复活——前提是他还能在这个世界里复活。
他伸了个懒腰,说自己以前好歹也是个成功的金融家,开着全城最有名的高档餐厅(企鹅人手里抢的),手下小弟无数(全是黑.帮),黑白两道世界各地甚至外星都有朋友和人脉(不是英雄就是反派),就连首富见了他都得问他过得好不好要不要去做客(回家吃饭),那叫一个惬意自在高楼大厦纸醉金迷。
华认真听完,说我其实有钱。
杰森把眼一抬,从上到下看了华三圈,里里外外,最后说你一件破大衣从秋天穿到夏天,一直背着那个包,出门能走就绝不花一分钱,现在你告诉我你有钱?
华说那只是我习惯了。
他轻声说:“我有个哥哥,他过世的时候给我留下了一大笔遗产,但我从来没去看过。”
他本来想会有人去处理那笔资产,但哥哥提早做了布置,一直有人管理,只等他回去。他没有接手的打算,但如果真能用得到,他也会用。
你说——他问自己,那个人都不存在了,怎么会有东西还留下呢?
这个新的世界,可是把后来发生的一切全都抹去了啊。
他垂头看桌面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看到一张跟哥哥从来不像的脸,还有垂落的头发,和从脖颈处贯穿、又一路向下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