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转头,而是往前稍稍迈了一步,看向浴桶中清澈透明的水面。
身后的衣架之上,黑不溜秋的小鸟的确是转过去背对他了,但是小鸟的脖子多灵活呢。
那脑袋又偷偷摸摸低下去,反过来插进自己抬起的翅膀缝隙,黑色的翅膀毛反而成了小黑豆眼作案的天然保护色,也不知道鸟鸟祟祟着偷看了多久。
裴度:“……”
从裴度动作里看出自己露馅的沈啾啾:“……”
小黑鸟恍若无事般地抽回脑袋,这边啄两下翅膀,那边叨一下胸口绒毛,装作小鸟很忙的样子。
裴度默不作声地弯腰用水瓢往浴桶里加冷水。
热气蒸腾而来,让那张俊美无铸的脸庞逐渐染上绯色,鬓角微沁出稀碎的汗珠。
黑色的小色禽飞过来,特别矜持地落在浴桶边缘,鸟爪稳稳地沿着浴桶边边走先秦小鸟步。
小鸟最是擅长站在这种细细边缘的地方,不论旁边怎么水花四溅,沈啾啾站的那叫一个稳,目光炯炯地等着裴度入水。
这次,休想,再用什么东西盖住小鸟的眼睛!
裴度也的确没盖。
他直接穿着亵裤坐进了浴桶。
沈啾啾不敢置信:“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怎么会有人不脱裤子洗澡啊!!
热水没过裴度的胸口,在冷白玉的肤色表面渐渐暖出一道微红色,他将手里的水瓢翻过来放在水面上,好整以暇地朝着沈啾啾伸出手指。
气到毛茸茸的小鸟忿忿跳上裴度的手指,鸟爪收紧。
沈啾啾把裴度脸上那一闪即逝的笑意看得真真切切。
这人就是在故意逗鸟!
欺负鸟!
沈啾啾低头啄了一口裴度的手指骨节,十分有骨气地自己跳进水瓢里,将翅膀伸进水里用力划拉,划着水瓢小船漂走了。
不看就不看,他才不稀罕呢。
不就是胸肌腹肌么,谁没有啊!
从明日开始,他也要日日早起扎马步练武!
气鼓鼓的沈啾啾看起来比平常更蓬松了,毛茸茸到即使沾了水,却半点没有被打湿的迹象,防水一流。
裴度散了发髻,长发只简单挽在脑后,他斜倚在桶壁上,一只手略支着脸颊,几缕湿发贴在颈侧,笑意吟吟地看着在划着水瓢在浴桶里打转的沈啾啾,眼尾扬起,带出几分与他模样的风流艳色。
沈啾啾……沈啾啾又很不争气地看呆了。
翅膀不自觉用力,水瓢被划到裴度的身前,停靠在心上人结实漂亮的肌肉边。
沈啾啾张开双翅,“啪叽”一下贴上裴度的胸膛,脸颊蹭蹭。
啾,这才是小鸟应该拥抱的彼岸。
裴度将缓缓往水里滑的沈啾啾捞起来,托在手心,用手指仔仔细细给小鸟搓洗。
沈啾啾也不作妖故意逗裴度笑了,很配合地躺在裴度手心,让裴度帮他洗翅膀。
“镇国侯府的事,你计划的如何了?”裴度问道。
正在享受的小黑鸟睁开一只眼睛。
看来那个老登是真的烦到裴度了,不然不会让从来都是凡事懒得管的裴度特意过问。
沈啾啾想了下,鸟爪分开又合拢:“啾啾啾。”
裴度努力观察,无言一瞬,然后用湿润的手指搓了两下沈啾啾看不清表情的小黑脸。
沈啾啾抬着脑袋让裴度搓,表情无奈又纵容。
你搓嘛,你搓了也还是看不清表情啊。
我又不会掉色——
“啾唧?!”
沈啾啾瞪向裴度手上的那抹黑。
裴度若有所思,拿了旁边的帕子过来,开始聚精会神全神贯注地给小鸟擦脸。
几番试过后,裴度了然:“清水不行,但用皂角能洗掉。”
这种易容染发的手段自然是要防水的,但卸去伪装的法子也不能太过难找,不然遇到特殊情况反而累赘。
沈啾啾大张着鸟喙朝着裴度恶鸟咆哮:“啾啾啾啾!!”
那你倒是把我除了脸之外的地方也洗洗啊!!!
现在这阴阳八卦鸟的样子,变成人还能看么!
沈啾啾用脑袋一个劲地顶裴度的虎口,一边顶一边哼哼啾啾。
“不洗,”裴度努力绷着脸,“除非你告诉我什么时候解决镇国侯。”
小鸟不满,大声控诉:“啾啾啾啾!”
小气男人!
他这不是还没想好要怎么做才最能给娘亲出气,最威风,最仗势欺人吗!!
沈啾啾给了裴度一个愤怒的头槌。
裴度没忍住又沾了些皂角水,避开沈啾啾的眼睛,搓搓小鸟头。
放在平常,不论鸟团子是白色还是黑色,这个撒娇模样都是极其可爱的,但此时此刻,啾青天的脸被搓白了不少,露出眼睛下方的小腮红,身子却还是黑不溜秋的,
活脱脱一只颜色分水岭鲜明的头套小鸟。
这下,裴度再也绷不住了。
先是胸腔里涌出一阵闷笑,他下意识抬手去掩唇,指缝却没挡住笑意的溢出,清朗的笑从指缝间漏出来,带着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畅快。
小鸟抬头看着他。
裴度起初还是克制的低笑,渐渐便化作大笑,甚至笑到肩膀微微抖动都没有停下。
那笑声落在被氤氲热气充斥包裹着的隔间里,就连空气都似染上几分快意又鲜活的暖意。
他单手捂着脸颊,越笑,整个人越是往水里浸。
沈啾啾小小“啾”了一声。
裴度还没反应过来,浴桶中哗啦啦响起水声,怀中陡然一重,紧接着便是扑面而来的湿意、暖意与爱意。
浴桶并不大,容纳两个成年男子已经是艰难。
所以沈溪年和裴度贴的很近,很近。
沈溪年小心跪在裴度腿中,不让自己压到对方,而后伸出胳膊,将裴度的头轻轻揽过来,按在自己脖颈间,动作轻柔却坚定。
“我在呢,抱抱。”
沈溪年抬手轻抚过裴府湿透的长发,一下又一下。
没有缱绻的旖旎,只有温情的安抚。
“你已经当过裴家的麒麟子了,百姓皆知大周出了一位裴家首辅。”
“其实,那个时候我曾四处打听你,最终只在马车行那拿到了你租马车签下的假名。”
“本来线索完全断了,但好在我有钱。”
“我顺着那个名字一路找,从金陵打听到江南。”
“只是我始终慢你许多步,那个时候,你已经启程返回京城了。”
“但我终究知道了你的真名,从江南的百姓口中。”
裴度的小臂擦过沈溪年的腰侧,迟疑片刻,最终手臂收紧,滚烫炙热的手掌心贴上沈溪年的腰窝。
沈溪年的下巴轻轻挨蹭裴度鬓边的发丝。
“或许在你眼中,朝廷昏聩,皇帝吴王争权夺利,这些事都是百姓们不会理解,不会看到的高处。”
“但百姓们看得到谁对他们好,看得到谁的眼里有他们,看得到活路在哪里,明日哪里。”
那一年,运河水位暴涨冲毁堤岸,粮船滞留河道多日,官仓却以 “运途受阻” 为由拖延放粮。
致使苏杭一带米价飞涨,百姓买不起粮,只能以野菜树皮果腹,不少村落甚至出现饿殍。
再进一步,便是难民离乡。
“百姓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辛苦种地却无粮食果腹,但他们知道,江南的官老爷们看不起他们,不想管他们。”
“有一天,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从京城而来,挨家挨户打听他们的绝境,眼里满是不忍。”
“百姓们不知道什么滔天权势,不知道什么贵族出身,不知道这个年轻人需要一份漂亮的功绩打入内阁,成为大周朝最年轻的实权首辅,他们只知道,有人来看他们,有人来问他们,所以他们拼了命的想要抓住这个年轻人。”
“如果没有用,那也没关系。”
“这世间没有用的挣扎太多了,无非是再失望一次。”
“但这一次,那个年轻人却真的回应了他们伸出的手,泣血说出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