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拿不准这个身处内阁手握权柄的孙子究竟是什么打算,便想着进一步试探一二。
但沈溪年却总觉得林老不像是那种不管不顾便推波助澜造反谋逆的人。
他想了想,道:“那咱们一起去吧,我碰巧也要去书院见些人。”
谢家有不少送进文津书院的学生,这些学生自然大多数都是不能科举的商贾出身,沈溪年想着,这次来都来了,回去的时候总不能空着手回去。
若能挑选到得力的掌事带去京城,日后定然能省不少功夫。
***
文津书院在城西,背靠一片红枫林,此时正值秋深,院门前红叶压得长廊如火。
裴度如今的穿着打扮皆是沈溪年一手挑选,比起从前的低调内敛,此时的男人看上去很是雍容俊美,又化名谢扶光,任谁乍一眼看都瞧不出他与当朝裴首辅的关联。
进了书院,陈设简洁清朗,然而坐在层层案桌后的,却是一张张年少放肆的面孔——其中几位眼神锋利,眉梢带着挑衅。
江南出名的除了商贾,便是文人墨客。
这批学子中不仅有商人之子,还有不少是世家名门之后,仰慕林老名声前来书院求学,骄傲得很。
此刻见这位新来的“谢先生”看着虽俊美无铸,但面容年轻,耳中也没听过他的名号,不由生出几分傲意,彼此使了个眼色,站起身来行了个礼后,很快便抛出试探,想要与先生交流学问,论经辩儒。
然而裴度是谁,目光只是淡淡扫过,便压得这些刺头学生们俱是噤声。
他上前一步,执笔在案上一顿,淡淡道:“可以,论吧。”
半柱香的攻防过后,室内的气息就微妙变化。
原本握着反驳之词的刺头学子,开始被裴度毫不留情的犀利言语逼得面色发热,或点头称是,或哑口无言。
而在一旁,沈溪年并不参与辩论,他正懒懒地坐在窗下,看似无聊,实则心里正翻着早前府中管事送来的那份学生名单。
身着锦衣的少年不曾及冠,唇角含笑,袖口半挽,双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毛笔,视线在这些面孔间一一掠过,偶尔停顿片刻,像是在暗自印证些什么。
少年的容貌发色过于惹眼,闲适的姿态也与厅中气氛格格不入,不知不觉间,也吸引来了不少注视。
坐对面的一个青年,低眉沉默了好一阵,视线却不自觉地落在沈溪年身上。
终于,青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起身绕过案桌,几步走到沈溪年旁边,压低声问:“敢问可是谢氏家主沈溪年当面?”
沈溪年眨了眨眼,换了个稍稍端正的姿势:“是啊。”
青年自称杨倪林,坐下与沈溪年闲谈了两句,言语中显见试探和谨慎,似在衡量什么。
片刻犹豫后,杨倪林深吸一口气,还是问出了心中那道关隘:“听闻,这位先生与谢家主已是订了亲?”
沈溪年知道面前青年是有事要问,结果却没想到对方一开口问的却是关于裴度与他的亲事。
他反应了一会儿,才笑应道:“是啊,我们前不久才订了亲,只等我加冠之后便举办契礼合籍成家了。”
杨倪林抿唇,表情有些紧绷:“您不再想想了吗?读书之人大多薄幸,这位先生观言论才学并非池中之物,日后科举高中,便是官身了,咱们一介商贾之家,总是吃亏的那一方。”
沈溪年是真的有些惊讶。
他自然听出了杨倪林语气里带出来的亲昵关心,一边思考这人是否与谢家有旧,一边嘴上跑火车:“哎呀,咱们做生意的,花大价钱资助读书人,图的不就是这个?”
“他图钱,我图权,我与他早早成婚,来日他若做了大官,我们便是官商勾结,强强联合,多好啊。”
第84章
好一个官商勾结。
杨倪林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这……”
“怎么?”沈溪年灿烂一笑,抽了腰间的折扇打开,一派恣意风流的模样,“在京城这话的确是不好说,但在咱们江南地界,天高皇帝远的,谁还能来捉了我不成?”
秋日出门带扇子实属无用,但沈溪年出门时就是觉得去书院这种地方,自己腰间总少点什么装饰。
挑来挑去,这才挑出了最贵的这把红湘妃竹扇骨折扇,缂丝的扇面绣了山水图景,富贵又雅致,极契合他的身份。
折扇扇面轻抵在鼻梁间,沈溪年看向杨倪林的眸光含着笑意,声音终于压低了些,显得没那么张扬猖狂:“再说了,这种事情本就是你情我愿,约定俗成的事,也没什么稀奇。”
杨倪林欲言又止,颇有些坐立不安。
沈溪年看他在座上磨了好一会儿,左右无事,便把玩着手中折扇,很有耐心地想听杨倪林接下来说什么。
杨倪林看上去是真的非常纠结。
如若不是在这样严肃正经还有旁人的场合,他怕是要真的抓耳挠腮面露苦恼了。
沈溪年微微挑眉,此时已经确定至少在自己所知的名单里,谢家并没有交好过杨倪林的过往。
那边的裴度压下了一群无言以对心服口服的刺头,却没有开始讲课,反而连出十几道问策,一时间厅中寂静,学子们都憋着一股气聚精会神思索。
杨倪林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拱手向沈溪年一礼:“杨某双亲早逝,若非谢家帮扶资助,绝难入学院求知,如若家主不弃,杨某愿为家主效犬马之劳。”
沈溪年眯起眼:“你说,谢家曾帮扶资助于你?”
“……是。”杨倪林的回答有些犹豫。
“说谎。”沈溪年冷淡勾唇,“我谢家是商贾之家,从不做那种好事不留名的清雅之举,账面上花出去的每一笔银子都有记录,可没有杨学子的名字。”
杨倪林的脸上顿时露出一种近乎窘迫的神情。
那并不是说话被戳穿的心虚,而更像是的确有难言之隐。
杨倪林看看周围,确定他们所在的角落没有旁人能听到,便更靠近沈溪年两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道:“我……我出生自南溪阁,五年前被谢夫人买下……而后、而后……就被送来了书院……”
说实话,杨倪林其实自己也不明白他怎么就被塞进了文津书院里。
但既来之则安之,在哪都是生活,他索性就什么都学,什么都打听——但是一别数年,他的年纪学业都足够从书院毕业离开了,也没等到谢家有什么消息。
南溪阁。
啊……
呃。
沈溪年嘴角一抽。
这名字听上去很文雅,但是实际上是秦淮河畔花街柳巷中尤其著名的一家男倌馆。
不过比起其他青楼,这家店是以接待女客而独树一帜,据说里面的公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仅极会察言观色,模样说话都是一等一的讨喜讨巧,在金陵秦淮河一带可谓是独领风骚。
大周朝的民风本就开放,契兄弟契姐妹都可成婚,商人中女子当家的更不在少数。
据说南溪阁的老板从前就是吃这碗饭的,后面跟着一位女商人赚了钱,便自立门户做起了独一份的生意。
谢惊棠好像的确是南溪阁的常客。
沈溪年早慧,等到他大一点后,谢惊棠也从未在这方面避讳过,大大方方明明白白告诉沈溪年,她已经和沈溪年的父亲和离分开了,所以沈溪年还真知道一点点自家娘亲的……呃,私事。
所以沈溪年了解,自家娘亲的确是个好颜色的,并且还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救风尘的小爱好。
他定睛上下打量面前的青年。
年纪看起来不到而立,正是男人花朵一般的年纪,额头饱满,一双偏圆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却没有轻浮俗气,反而盛着点温温的光,让人看着便觉得这人一定是极好骗的好脾性。
啊……是自家娘亲会喜欢的类型。
和离之后重新做回谢家家主的谢惊棠,最偏爱的就是这种模样好看脾性温吞的小白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