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半句还未出口就被打断。
元昉没有说话,只是抬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梁谌便立马住口,生生把自己憋得满面通红。
元昉起身,走到殿中,朝座上的人俯身行礼,斩钉截铁道:
“元昉得令!”
不止是在座中人,连钟情都被他这样的举动惊了一下。
回过神后,他取出桌上木桶里的一枚令牌,朝元昉看了一眼,纱幔轻扬,元昉立刻上前双手接过。
拿过令牌时感到军师的手微微一用力,元昉抬头,听见军师轻声道:
“主公切记,信中需附鸟羽一枚。”
元昉心领神会:“一鸣惊人?”
钟情但笑不语,松开手中令牌。
他隔着一层看着寂静无声的殿中。
这些年轻的将领们大多还有着少年人未经打磨的桀骜不驯,但他们足够信任爱戴元昉。只要元昉做出表率,他们即使心中存有怀疑,也会恭恭敬敬地听令。
“张将军。”
“末将在。”
“即刻带一队兵马前往城外护城河中安置铁菱,再于两岸挖掘陷马坑,凿立拒马枪。护城河十里开外山口之处,铺细沙散土,明日天亮再去检行,看沙土上马蹄足迹多少,回来禀报于我。”
“末将听令!”
“常将军。”
“末将在!”
“你于城中带兵加固城墙。即日起,敌台之上命人轮番驻守,一旦发现敌军踪迹,速来汇报。城中粮仓亦由你亲自带队看守,库粮每日登账,晚间呈报于我,不得有误。”
“末将听令!”
“卢氏二子。”
“末将在!”
“拆除城中不必要建筑砖石,带领人马在城门内修建瓮城。你们二人年纪最轻,此任务却最为艰巨。瓮城需在五日之内修成,仅凭军士之力或许不足。你们需得前去动员百姓,请求城中熟手相助,但不能以权势威逼。可能做到?”
卢氏二子对视一眼:“我兄弟二人定然不负军师所托!”
……
众位军士一一上前领命,筒中令牌越来越少。
直到最后一条军令也颁布下去,见钟情摇着轮椅竟是要直接离开,梁谌难堪之下大喊:“军师莫非把我忘了!?”
“怎会?”
钟情抽出筒中最后一根令箭,见梁谌仍站在原地不肯上前,便直接扔到他面前。
“请梁先生留守城中,若有人胆敢私自出城,杀无赦。”
见梁谌满面通红,固执地不肯去接军令,钟情微微一笑,声音缓和几分。
“十日守城战后,再请梁先生安排庆功宴席并功劳簿,为诸将接风。”
点兵结束,钟情飘然而去,元昉紧随其后。
众将领命后都已前去调兵,只剩梁谌和几个没有任务在身的文臣还留在原地。
梁谌面色反反复复变化了几次,终于还是低下身去,捡起那枚令牌。
他带着火气朝门外大步走去,出门前见廊下有人正干呕不止。
“薛敬安?怎么回事?”
“没什么大事,梁先生。”一旁有人回话,“敬安前几日身体便有不适,今日带兵前来阵前听令,估计是顽疾复发,这才一时间撑不住了。”
梁谌无心关心这些小事,一摆手:“赶紧带他回去休息。”
见长官都这样说了,这些人赶紧将薛敬安抬起来。
他们这时才看见薛敬安手中死死捏着一封奏折,有人心生好奇,趁他昏迷取下奏折翻看,翻来覆去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同之处。
通篇都是薛敬安自己的呈报,只在末尾处有主公朱批的“阅”字。
“此字的确与主公平日所书有所不同。但主公爱变化字迹又不是一日两日了,敬安兄怎么偏偏这回这么大反应?”
那人见薛敬安即使昏迷之中也因手中空虚而焦躁起来,于是赶紧将折子还给他。靠近他时似乎听到他在喃喃自语:
“是他……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那人不解其意,也没有过多纠结,只当是自己听岔了。
*
整整三日,风平浪静。
前哨官每日将城外马蹄印记汇报到帐前,粮秣官餐餐过后尽数盘点,城墙越垒越高,墙内还堆了不少沙土砖石一类能加固城防的东西。瓮城也修建得热火朝天,男女老少皆是自愿上阵,尽管他们根本不明白为何三山环抱本就如同瓮中捉鳖的晓城还会再需要一座瓮城。
在这般焦躁的气氛中,第三日晚,尧城郑歇亲自率军前来。
陌生军队的驻扎让晓城中人有了一丝即将开战的不真实感。
所有人都在既兴奋又恐惧地等待敌军的冲锋号角。兴奋是因为想要一雪前耻,借着晓城这座天堑让战无不胜的摄政王尝尝失败的滋味,恐惧则是因为,那是战无不胜的摄政王。
“妖言惑众!妖言惑众!”
梁谌在房中来来回回走动。
这几日他都是这样一幅不心安的模样,身旁护卫都已经习以为常。
“那摄政王见我等不曾出城劫粮,定然已经猜到我等要用龟缩术迎敌了。主公素来有‘白虎将军’之称,如今猛虎却闭城不出,有三山做天然屏障,却还要一味加固城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那摄政王还不知现在怎么嘲笑我等和主公呢!”
“那姓钟的定然是个妖精!不然何必用纱幔遮住面容?怕不是那张人皮脸终于有了破绽,这才遮遮掩掩!”
“主公本不爱财富名利,便是为了他才昧下那一屋子财宝。瓮城修建费时费力,百姓一听是他要求所建,不问缘由便鼎力支持。如今不知又使了什么妖法叫来郑歇,如此窝囊竟全被外人看了去。等郑歇回城,主公清誉威名还剩几何,此人居心实在可诛!”
他越说越气,恨不得推门而出径直去那妖人房前对峙。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但不等他推开门,一支利箭穿过大开的窗户,凌空而来,擦过他的脸颊,深深没入梁柱之中。
他伸手摸了把脸,看见手上殷红一片,颊上传来火辣辣的疼。
他立刻奔到窗边查看,见城外高耸立起的巢车,车上还有人正在弯弓搭箭与他平视,当即便愣在原地。
“怎么可能……”
“先生小心!”
又是一支箭破空而来,护卫当即将梁谌扑倒,这才救下他一命。
城中城外嘈杂声渐起。
无数气势腾腾的兵马越过护城河向城中奔涌而来,半道被陷阱缠住,又是无数的人仰马翻。
渐渐的,陷坑被死尸填满,铁蒺藜、鹿角枪被死尸磨钝,护城河水猩红一片。折叠桥终于架在河面之上,敌军越过河水,兵临城下。
漫天箭雨落下,逼退敌军一波攻势。
很快,隆隆车轮声响彻天际。木幔车扛着巨大的木盾牌驶过凹凸不平的山路,来到阵前挡下四面八方如同流星般的利箭。
弩床紧随其后,十数人拉开弓弦射出一箭,儿臂般粗的箭矢直中城墙,若非先前便有加固,此时恐怕会直接被射穿一个大洞。
撞车落在最后,车上直木大到离奇,山路让它颠婆不已摇摇欲坠,但它到底是被从山下运了上来。这是用来冲撞城门最后的工具,前进的速度极其缓慢,可终究是在前进。
撞车一旁,有人坐在一辆驷马战车之上,袍袖轻挥,便是成千上万人得令前赴后继去送死。
梁谌心中生出难以遏制的惧意。
他记得这张脸,贵气俊秀得如同世家公子,眉宇间却全是戾气。
是摄政王。
第70章
十日鏖战。
晓城的城门破过三次,每一次都被城内士兵用血肉之躯重新堵住。
第十日,城中最后一辆塞门刀车也已经被敌军的尸体磨得卷刃,不能再用。
城门大破,涌进的士兵初始时欣喜若狂,下一秒就陷入绝望。
门内又是三面高墙,将去路围住。墙上守城军齐齐放箭,顷刻间这方寸之地便成了一座垒枯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