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知不是我的对手,又何必白费力气?”
陈悬圃按剑起身,眉目悲痛冷冽:“你杀了我陈家那么多人,血海深仇,怎能不报!?”
“哦?”
钟情手里闲闲把玩着一缕发丝,微笑道,“就你们陈家的修士是人,我魔宫的就不算了么?”
“魔道之人也配和我陈家众人相提并论?连天道都要惩罚尔等,让你们既不能证道,也不能长生。用那等阴邪功法强行提升修为,即使修至渡劫期也必将死于天雷之下,灰飞烟灭,不入轮回。即使是魔尊你,也不过是一样的结局。”
陈悬圃抹了把嘴角的血,冷笑一声。
“魔道中人在修炼魔功的那天起,就已经与一具行尸走肉无异。既是行尸走肉,又怎么算得上是人?”
钟情脸上笑意瞬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陈悬圃的话触怒了他。
在天道眼里,魔修的确不算人。
杀生有损修道者功德,无功德护体,修炼至渡劫期时天雷就会变本加厉。
但杀死魔修不算杀生。
无论这个魔修是因为何种原因才选择修魔,无论他是自愿还是被迫,也无论他手中是否沾过无辜者的鲜血,一旦修魔,就注定灭亡。
“你觉得魔修既不为长生而修道,就活该去死?哼,你以为你们名门正道中人,就个个心中光明磊落,不图他利,只求长生了吗?”
“若只求长生,就不会有正道修士甘愿自损功德,到俗世中捉来凡人充作炉鼎。你那些陈家护卫也不会明知危险,还跟你一起借道魔宫。他们便是不为长生而修道,如今死了,也都是死得其所。”
他从床上站起来,傲慢地睥睨着地上的人。
“若天道在此,我还真想问问,凭什么一旦修魔就将必死于天雷之下?”
“而炉鼎城的城主,还有你们名门世家里那些享用炉鼎的公子老爷,那些该被千刀万剐的人渣,就因为修的是所谓正道功法,反倒能从天雷之下谋取一线生机?”
“若天道就是这般的不公平,那它凭什么被奉为天道?倒不如奉我魔道为天道,到时候,本大王必定还你们一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天下。”
陈悬圃怒极,却说不出反驳的话,只能强行挤出两个字:
“歪理!”
钟情冷笑一声,闭眼躺下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们分属不同的阵营,尊崇不同的信仰,当然不会因为对方的几句话就动摇自己的信念。他不会,陈悬圃也不会,能让灵气化水的沈列星更不会。
那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他入魔,心甘情愿成为他的傀儡呢?
返魂丹活死人肉白骨,上一次出现还是在几千年前,现世时天降异象,彩云绵延千里七日不散。这是比天品灵兽戾心鸢还要传奇的存在,显然沈列星此人很有一番奇遇,甚至沈家当年抛却故土前往边城或许也是为了守护某个珍贵的秘密。
将这样的人收入麾下,对他的大业而言必定是一个极大的助力。
错过实在可惜,但也确实无从下手……
等等。
缠绕着艳红床帐把玩的手指一顿,一个想法电光火石般在脑海中闪过——
如此传奇珍贵的返魂丹,沈列星却直接给了一个刚见面的、甚至还在昏迷不醒的人。
就因为看见他身上的陈家玉牌,以为他就是陈悬圃?
就算他们有娃娃亲,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还是说作为主角,就一定会按照“剧本”里的内容演绎自己的命运?
以为自己看破迷障终成大道,还和同道之人喜结连理,然而迷障是假、大道是假,就连所谓的爱人也不过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钟情忽然想起入睡前沈列星要与他名字相称的提议。
所以……
谁叫这个名字,他就果真会爱上谁吗?
第155章
想到这个可能,钟情感到啼笑皆非,笑过之后,却又有一些恍惚。
如果他们的人生只是一则剧本,那他的就不是了吗?
会不会就在此刻,有另一个自称“系统”的东西,正在另一个人的脑海中,将他这个所谓的大反派的命运和盘托出?
但这软弱的想法不过维持了一瞬,就被钟情强硬地压下。
他猛然睁开眼睛,逼至眼前的剑尖霎时间顿住,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陈悬圃感受到一种强大的压迫力,四周虚无的空气仿佛变成实体,剑尖刺去时甚至能听见金石之声。
他咬牙与这股强悍的压迫顽抗着,额角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执剑的手也开始轻颤。
突然间威压撤去,但手中长剑顷刻变得有千斤重,落在床上深深陷进被褥之中,陈悬圃也被这股沉重的力道带得跌坐下去。
钟情伸手扶了一把。
抚上臂膀的那只手动作轻柔,不带半分恶意。陈悬圃下意识抬头,撞上一双和缓、平静的眼睛,仿佛他们刚才的争锋相对并不存在。
他一怔,看见面前人轻声开口:
“我知道你想为陈家的人复仇。但杀了我,难道他们就能活过来吗?”
“……”
没有等到回答,钟情也不急。他看着面前人犹自悲伤仇恨的眼睛,轻笑一下。
但这笑意因为微微垂眸而带上几分苦涩的意味。
“陈家人借道魔宫被杀,实属无辜。但我魔宫之人驱赶外敌被杀,不也是枉死吗?因为分属正魔两道,他们才会在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就互相痛下杀手,仿佛他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
“或许的确有吧。但那是正魔两道之间几千年的仇恨,而不是陈家与魔宫的,更不是你与我的。”
“陈悬圃,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认同我说的魔宫之人已为陈家人偿命,无非是看我不为他们痛哭流涕,所以也连带着轻贱他们的性命。”
“可是……”
钟情轻轻叹息一声,“我当然可以像你一样,做出这般悲伤怨恨的模样,不顾一切地杀了你为他们报仇。但这样做,他们就能活过来吗?”
他轻轻擦去面前人脸上的泪水,然后低头看着自己指尖上的湿润。
“逝者生命的价值,难道是以生者的眼泪来衡定的吗?”
陈悬圃像是被一团乌云堵住了咽喉。
他看着面前垂眸沉默的人,长发散下遮住他大半张脸,那颗勾魂夺魄的眉心小痣也掩藏其后。看似已经收起来所有惑人的手段,可还是无端的让人难以移开眼。
他觉得或许这个人根本不是什么魔修,而是一种蛊毒,让人失去理智、身陷泥潭却无法自拔。
他咽下喉间那团腥甜的乌云,艰涩地开口:
“胡说八道……你在胡说八道。”
言辞虽然还是那般不信任,但那语气已经平和下来,不再带着那深切的恨意。
钟情眼底一丝自得飞快闪过,知道自己扮可怜生了效。但很快他便想到这种可怜情态是从哪里学来,那一丝自得又变成厌恶。
看到手心中自己下意识变换出的红色纱帐,更是在突然之间怒不可遏。
即使他不曾受过炉鼎城中那些调教人的手段,即使离那段时间已经过去百年,他身上依然还残留着那座城留下的痕迹。
喜好美衣华服,唯爱张扬颜色,无师自通般知道做什么样的表情、说什么样的话能让人心软怜爱——
就像一个炉鼎一样。
他实在见过太多炉鼎,只要稍稍松懈,他就会发现他又在不自觉地学着那些年幼时见过的可怜人一样说话与动作。
钟情心中情绪霎时间糟糕到无以复加,连识海的颜色都开始变作不详的铁青色。但这变化只有一瞬,在引起识海中另一人注意之前戛然而止。
钟情不动声色地丢开手中艳红的纱幔,还嫌脏似的搓了搓手指。
“不为长生而修道,便是魔道。可自知已无法长生,又不得弃道,除了堕魔,又还有什么路可走呢?”
面前人敛去了神情和声音中那柔软的苦涩,陈悬圃终于清醒,在不忍和痛恨中挣扎出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