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声呢喃,“姿寒,你又要怎样审判我呢?”
第59章
牧民们跟随牦牛群的迁移而定居。一个地方的草吃光了,就要换到下一个地方去。
他们离开之前不会通知外界任何人,只会在树干下留下标记,让专属他们的商人知道去向,在约定的日子里,为他们带来物资。
想要找到这些散落在高寒草原上的牧民,只有通过商人。
“庄少,所有的商人都已经排查过了,现在还剩最后一个。听他说,与他交易的那个部落总是生活在雪线附近,行踪最为神秘。每次他都要提前半个月进山,才能准时找到他们。”
陈特助指了下地图上某个点,“我们的人在这座山的山口堵到了他,他现在就在车上,要带他来见您吗?”
“不必。”
庄严起身,向门外走去,“让他带路,立刻进山。”
车就停在门外,陈特助快步上前拉开车门,不等庄严坐进去,有人匆匆忙忙跑过来。
“庄少!有人给您送了封信!那个人说写信的人叫、叫林姿寒!”
陈特助大惊,转头看向庄严。
庄严面无表情,反倒是商人先开口:“林姿寒?是洛绒次旦吧。他们那个部落的普通话说得不好,汉字也不怎么会,他说要出草原,还是我帮他找了两个字当的名字。”
陈特助忙问:“他就在与你交易的那个部落里?”
“是啊,这小子可厉害了,是个神枪手!”
提起熟人,商人比手画脚,“你们要找他?他回草原了?”
陈特助没有回答,小心地看了一眼庄严。
他这位大老板自从竹马失踪后就再也没笑过。虽说并没有因为迟迟找不到人而迁怒下属,但周身气压越来越低,无端就是让人生畏。
庄严接过信后快速拆开。
里面是薄薄的一张纸,写着几个字——
安平医院。
看清这四个字时,他骤然失控,将信纸捏成一团。
钟情做完最后一项检查,乖乖等着吃止痛药。
他下了仪器就拒绝再穿病号服,一定要换回藏袍。平时嫌麻烦总不愿意戴的绿松石串,这一天也亲手缠上腰间。
“庄严什么时候来?”
这个问题他今天已经问过无数遍。
“很快就来。”
这个答案林姿寒今天也已经回答过无数遍。
钟情趴在窗边,一边等止痛药起作用,一边等人。胃里的疼痛让他不太想说话,也不愿意动弹。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回头捧住林姿寒的脸,在极近的距离去去看林姿寒的眼睛。
他看的是林姿寒眼中自己的倒影。
“我是不是变丑了?”
“你还和以前一样好看。”
钟情笑了:“你又骗我。”
他转过头去继续等人,在看到这辆眼熟的世爵车时,立刻起身跑下楼去迎接。
因为太兴奋,他没注意到林姿寒眼中那个小小的倒影在顷刻间蒙上一层水意,变得模糊。
他和庄严在楼梯上相遇。
“庄严!”
钟情飞奔下去。
即使穿着厚重的藏袍,庄严还是轻易就将钟情整个揽进怀里。
手臂里这具身体变得瘦削纤弱,藏在在袍子里,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他抱得越来越用力,害怕朝思暮想的人会再一次从自己眼前消失。
钟情任由他抱着。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听出是来人是林姿寒。与此同时,他感受到庄严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他拉住庄严的手臂:“不许生气。也不许和姿寒打架。”
庄严松开手,低头看着他,眼中浮起一丝悲哀。
“如果我早些带你去体检——”
“庄严。”
钟情打断他,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庄严从前绝不会在人前露出这样软弱的神色,因为他总是那个需要做决定的人。他不能显露出分毫脆弱,因为这会让那个被他庇护在身后的人恐惧。
掌心的睫毛在微微颤抖,钟情松开手,心中知道庄严已经猜到了。
“半年前你才带我去做过体检,当时一切正常不是吗?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呢?妈妈和哥哥都是突然患癌,我也是迟早的事。”
“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姿寒的错。这只是命运而已。”钟情主动搂上庄严的脖子,在他耳畔亲昵的撒娇,“别怪姿寒,别和他打架。”
庄严强忍下心中汹涌的悲伤和仇恨,忍得双目赤红,手指颤抖。
他埋在钟情脖颈间,沉闷地应了一声:“好。”
钟情听见他说好,开心地从他怀里挣开,朝楼上的林姿寒招手。
“快!姿寒!我们回家!”
待林姿寒下楼,他一手挽一个,“我有一个重大发现要告诉你们!”
*
钟情坐在柜子上,马头标本被他的身体遮挡住,只剩一双鹿角露在外面,倒像是本就从他的脑袋上长出来,像画册里的鹿神。
他翻开手里的书,指着其中一页。
“你们看,县志上记载了,庄严老家那座山在千百年前其实很有名气。因为温度非常适宜烧制瓷器,是闻名中原的瓷山。所以水库底下才会有那么多瓷片,那里估计原来是一个窑场。”
他眼睛亮晶晶的,朝林姿寒伸手,“快给我!”
林姿寒往手里的碎瓷片上吹了口气。所有锋利的边角都被他磨得圆润,粉末也被清理干净,他这才将瓷片递过去。
“鹿角马头是姿寒部落的图腾,却出现在中原的窑场,为什么?如果是通商,县志上应该会有只言片语的记载,但是我翻阅了当地所有古籍,没看到与异族通商的资料。倒是在犄角旮旯里找到一条记载——一支异族人曾流落到此,高鼻深目,身量高大,自称姓林。”
“那正是中原大地最混乱的一个朝代,无数王朝更迭,其中就有一个林氏王朝短暂地存在过……就在那支异族人进山之前。”
钟情看着林姿寒,笑问:“姿寒,你那位商人朋友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
“他并不太懂汉文,根据发音随意找了很多字让我挑选。我选了看起来最漂亮的两个字。我那时候不知道‘姿’不适合出现在汉族男性的名字里。”
“可是我觉得很适合你。”钟情失笑,“那你为什么偏偏姓林呢?”
林姿寒轻轻摇头:“没有人知道,好像我们生来就有这样一个中原的姓氏一样。”
钟情转头看向庄严。
“庄严,你妈妈姓什么?”
“……林。”
“巧合一旦多了,就一定是必然。草原也好,深山也罢,因为封闭失去对历史的记载,但因为封闭,很多历史的痕迹并未被抹去。那就让我来大胆猜一下吧。”
钟情跳下柜子,绕着庄严和林姿寒一面走,一面道:
“那个乱世是中原人痛苦的噩梦,却也是北方草原游牧民族大显身手的时候。中原皇室昏聩,他们得到机会,南下占领黄河以北大片土地,建立起一个又一个政权。”
“直到龟缩在南方的皇室被推翻,新的开辟者收复失地,北方政权被挨个击败。曾经的皇族沦为俘虏,在混乱中走失。他们分裂为两支,一支历经千辛万苦回到草原,从此隐居于最苦寒的牧区。一支则躲进中原腹地的深山,和当地居民共同生活、共同劳作。”
他举起手里绘着双鹿角的瓷片,在左右两人眼前一晃。
“看似已被同化,实际上心中仍然怀着对故土的留恋。”
他放下瓷片,拉起左右两人的手叠在一起。
“看,缘分就是如此奇妙。你们有同一个祖先,你们的祖先曾经逐鹿天下,登临帝位,威风凛凛。”
他同时握住两人的手,不许他们撤走。
怕弄疼他,被他压住的两人都没有用力反抗,只能面露恶心将头扭过一边去。钟情朝他们狡黠一笑:“偌大的中国,偏偏就叫你俩给遇上了。开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