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昉被夸得有点受不了,挠挠头:“雕虫小技而已,不如无名兄。”
他撤走写满字的纸,看着下方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个雨中小园的画纸,赞道,“你这才是真功夫。”
门外传来一声响动,钟情抬眼望去,孙护卫正恭恭敬敬站在廊下,手里拿着一个托盘,饭菜香气扑鼻而来。
“方才孙护卫醒来,见你还睡着,我就请他先弄些食物。睡了这么久,一定饿坏了吧?”
元昉接过托盘,将饭菜一字排开,最后把一碗鸡肉摆在钟情当前。
他洋洋得意道:“我还去捉了只野鸡,给你补身子。”
面前的饭菜明显是两个人的量。
钟情没有说话,动筷吃饭,心中却有些诧异。
孙护卫是孙家养的死侍,安排在他身边保护他,从来只听主人命令。元昉竟然能唤动他给自己也备一份饭菜,不愧是个将才。
他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假死药的后遗症体现在方方面面,现在这具身体不能挨饿,也不能吃得太饱。
元昉很是不拘小节,吃完自己那份,又把钟情吃剩的拉过来扫荡得一干二净。
他吃相实在太馋,钟情疑惑问道:“你就不怕我给你下毒?”
“你不会。”元昉抬头肆意一笑,“无名兄昨夜拼死救我,我不会这般揣测你。”
钟情忍了又忍,没忍住:“你就不好奇昨晚大雨,我为何会出现在那儿?”
“你们读书人爱附庸风雅,我理解。”
钟情:“……”他不理解。
他觉得他可能要收回刚刚夸他有颗好头脑的话。
“吃完饭你就走吧。”
“不行不行。”
元昉两三口将饭菜吃光,一抹嘴,道:
“追杀我那人手眼通天,现下必定在四处蹲守我。为了杀我,那人可是不惜血本,那波刺客个个都是高手。我如今负伤,过路孩童都能踹我两脚,再遇上他们,我必死无疑。无名兄当真忍心将我赶出去,任我丧命于那等恶贼手中吗?“
钟情视线慢慢从元昉没穿衣服的上半身扫过。
被打量的人一点不害臊,反而相当有气势地一挺胸。
钟情收回视线。
主角沦落到这个地步确实很不寻常,剧本里他并没有受这么重的伤。
该不会是他之前出宫晚了一年,导致的蝴蝶效应吧!?
钟情状若无意问:“是谁要杀你?”
元昉哈哈大笑:“说出来无名兄可不要害怕。这个人十余年来南征北战,无恶不作,如今已一统北地,自立为王。声名传到南方,能止小儿夜啼。”
“……萧晦?”
“咦?如今天下间已经没几个胆敢直呼摄政王姓名的人了。莫非无名兄也对此人深恶痛绝?”
钟情眉心微皱:“萧子渊此人用兵的确激进了些,但也不到你说的这个地步。”
元昉摇头:“非也。无名兄久居山中,恐怕有所不知,这摄政王两年前还称得上英雄,这两年却性情大变,越发残暴,动辄惩处宫人,清算功臣,还推出不少严刑峻法,镇压叛乱。我不过是一年前与他交过一次手,就被他追杀至今。”
“旭城之战?”
“是啊。那时我驻扎在若城,城中断粮已久,民众几近饿死,纷纷易子而食。旭城富庶,我前去求援,约定来日三倍奉还,但旭城守军不肯答应。我只能带兵攻下,但并未伤百姓一人,也不曾纵容手下士兵劫掠。”
元昉叹气,眼中浮出一丝微不可查的迷惘和落寞。
“听说摄政王亲征,我原本还想着等他一到便向他投诚,请他为若城百姓做主,没想到……他根本不管两城百姓死活,一定要杀我泄愤。把我撵得半个南地都待不下去,仓皇之中才逃到这十万八千里之外。”
“萧子渊不是——”
察觉自己用词太过亲近,钟情改口,“我看摄政王平日作态,应当不是这般小肚鸡肠的人。”
元昉苦笑:“听说是他出宫亲征的时候宫里死了什么人,还是丢了什么宝贝,才让他这般发疯,竟然把气撒在我头上。”
钟情沉默。
剧本里主角虽被追杀,但理由可完全不是这样。
在主角的成长路线里,萧晦应当在最后才出现。现在的主角没钱没兵没地,和最终反派对上只有死路一条。
【统,你不是说这个世界自洽性很高的吗?这蝴蝶效应好像厉害了点吧?】
【世界意志已经在很努力地回正故事线了。但反派疯得太厉害,估计还得等个几年才能走上正道。】
钟情心中有些忧虑,又问:“我之前听说萧子渊威逼少帝禅位,元兄现在还唤他为摄政王,难道他不曾登基吗?”
“的确不曾。说来也怪,少帝禅位书都已昭告天下,北地如今国号也从齐改为冀,摄政王却迟迟没有登基。国不可一日无君,他麾下那些臣子居然也不着急,天天忙着给死去那人披麻戴孝,满城缟素,挽歌三日不歇。”
元昉说得口干舌燥,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还有更奇怪的呢。摄政王为死去那人追杀我整整一年,我原以为他对那人多么情深义重,结果他竟然下令不许皇城中人穿白,还一日杀了三个殿前戴孝的旧臣。你说这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连死后哀荣都吝啬赐予?”
钟情回眸看他,清凌凌一双眼中似笑非笑。
“你倒是知道得不少。”
“没办法,他追得太紧,我自然要多了解些,知己知彼,才能逃出生天嘛。只可惜,我到今天也没探查出死去那人究竟是谁,只知道似乎是他帐中某位门客。”
钟情没有回应这句话。
主角探查不出来很正常,毕竟他在这个世界的身份说得好听点是深情男配,实际上只是一个路人甲。
虽然剧情前期出了点偏差,大反派萧晦也在自己故事线开始的时候遇到过剧情以外的大麻烦。钟情为了帮他,做了些超过路人甲戏份的事,但总体还是深居简出、冷淡孤僻、不与人交际的人设,所以一直声名不显。
门外传来两下敲门声。
是孙护卫:“公子,有一封书信。”
他看了眼元昉,没有继续说下去。
钟情会意,扭头道:“我有家事要与孙护卫相商,还请元兄——”
不等他说完,元昉就已经站起身,走出几步后猝然回头,咧嘴一笑。
“我去打猎,无名兄晚饭想吃什么?兔子还是野猪?”
“元兄请便。”
目送元昉离开,钟情接过信纸。这是孙世子的来信,两月一封,讲一些京城的大小事,最主要的是向他告知钟王妃近况。
钟情一目十行看完,和之前的信件一样,通篇都在粉饰太平。
他合上信纸,淡淡开口:“他刚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听见了一些。”
“萧子渊行事过分,为什么不告知我?”
“公子恕罪。”孙护卫立刻跪下,低头道,“世子有令,不得再为皇城里的事让公子忧心。他还说,摄政王这样做只是为了逼您出去。”
钟情微怔:“他不信我死了?”
孙护卫摇头:“按照计划,钟王妃一回皇城,就立刻将代替您的假尸体下葬。摄政王得知此事,旭城还未攻下就仓促赶回来,大闹葬礼,甚至还想开棺……验尸。”
他缓了口气,继续道,“若非钟王妃以死相逼,恐怕此事早已暴露。公子,一年已过,此事已不能回头,还请公子就当做不知吧!”
“我本不欲连累别人……”
钟情叹气,伸手扶起孙护卫,又递过去一方绢帕。
“擦擦吧,肩膀都淋湿了。”
孙护卫接过,道了声谢,后退着离开房间。
转过回廊后,他摊开掌心看着手里那方绢帕,却迟迟没有用它擦去身上雨水,而是凑近鼻尖小心地轻嗅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