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约低头翻动卷子,发出悦耳的沙沙声:“就是说,卖……那样的话。”
乐无涯不动声色地一挑眉。
哦,他讨厌这个。
于是,他垂下了眼睛,淡淡答道:“知道了。”
闻人约手指一顿。
他心思想来细腻,见他的情绪骤然起了变化,知道自己大约是说错了什么。
可这事涉及私隐,实在不便细问。
闻人约心不在焉地择着卷子,想:
顾兄如此爱美,想来也是个标致人。
是不是曾有人同他说过这样的坏话呢?
在两相沉默之下,乐无涯迎回了郭家兄妹。
在荒山忙碌了几日茶花种植的郭家兄妹刚一回转,便见南亭流丐乱象一扫而空,街面严整,秩序井然,不禁暗自佩服。
乐无涯也在衙内等候他们良久了。
“辛苦了。”
笑吟吟地听他们说完了茶花相关的事情,乐无涯说:“对了,还有一件小事,需要二位帮忙。……还请您二位先蒙上面巾。”
郭氏兄妹虽是诧异不解,但仍是照做了。
确认二人已将大半张脸都遮掩了起来,乐无涯一招手,便有衙役提了两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进了门来。
“二位认一认,是不是这两个人尾随你们,意图不轨?”
那两名乞丐手脚均戴了枷,脸色惨白,目光闪烁。
郭大哥眼睛一亮。
见他们如此反应,乐无涯又一摆手,衙役们立即将二人再次拖走。
郭大哥摘下面巾,钦佩之意更强了三分:“真是他们!”
“他们前两日想从西门溜走,因为身怀利器,被守城土兵抓了个正着。我看这二人身体魁梧,手上多茧,又听二位说了他们的可疑举止,便疑心他们是惯犯。这两日来,我正叫刑房四下查访,对照通缉令和海捕文书,看这二人是否是盗抢惯犯。”
乐无涯宽慰道:“你们的担忧没有错,出门在外,留个心眼最好不过。”
郭姑子端庄地行了个礼:“多谢太爷为我等做主。”
“嗨。”乐无涯轻松道,“别惊扰了县主的驾就是了。”
郭氏兄妹:“……”
他们只这一瞬的停顿,乐无涯就了然了。
他就是习惯了,随口诈一下而已啊!
乐无涯往后一仰,简直是哭笑不得:“……真来了啊?”
……
戚红妆身在驿站,也不是日日圈在屋中,闭门不出。
她是来做生意的,就得有做生意的样子。
她出外重新采集了新鲜的山土,和郭姑子带回去的研究比对一番之后,她可以确定,那荒山里的核桃树种得歪打正着,起到了无心插柳的成效。
经过几年的撂荒,那座荒山土壤颇肥,确实适宜种植茶花。
见南亭有河,她又去市场上问了鱼肠的市价,确认此物价格低廉后,便暗暗记下了一笔。
今年冬日,茶花谢后,可以用鱼肠作肥,埋入土中,来年开出的花必然更艳。
这一日,她仍是自行外出。
但刚顺着楼梯,来到驿馆一楼,她的目光一转,随即便是一凝。
……她想,自己是见到了熟人。
“七……”她斟酌了一下称呼,“七公子?”
正在东望西顾的人步履一顿,回过头来,未语先笑:“哎呀,是孝淑姐姐!”
“戚氏福薄,又无德被贬,实是当不得七公子这一声姐姐。”
戚红妆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七公子怎么在这里?”
“不告诉您。那师娘呢,不在桐庐,怎的在南亭?”七皇子似笑非笑,又补充了一句,“这一声师娘,姐姐总当得起吧?”
戚红妆:“……”
从乐无涯还活着的时候,她就觉得她的便宜丈夫教出来的这两个徒弟,真是各有各的毛病。
第58章 针锋(二)
戚红妆打过招呼,便打算迈步离开。
七皇子主动跟了上去,仿佛是她多年好友:“没想到师娘还分得清我与六哥,只瞧背影便知道我是谁,真教小七感动。”
戚红妆淡然道:“他教过我。他分得清,我就分得清。”
“是么?”七皇子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他真分得清么?”
这话说得古怪,叫戚红妆转步回头,静静瞧他一眼:“七公子这话说得没道理。此事何必问我?”
“我随身带有他的牌位,你若有什么问题,自去问他便是。”
撤去冬日雍容繁复的装扮,七皇子许多原本贴身的饰物也见了天日。
他胸前挂着一只指头大小的吊坠,雕刻成花生形状,纹理毕现,甚是精致。
若是足金所制,那分量够坠脖子的。
旁人知不知道,七皇子不晓得,但他本人心知肚明,戚红妆明摆着就是楔进乐无涯身边的一颗钉子。
当年,第一本参乐无涯的奏折突然被拿出,放在朝会上公开讨论时,项知是就猜到,这天怕是要变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简直顺理成章。
群臣起参、定罪、下狱、抄家、病故、戮尸。
老师死了,戚氏却活着。
不仅活着,还只降了一等待遇,可享县主尊荣。
能在父皇手里保下一命,乐无涯那句有意撇清她的遗言,断断不够。
……她必是做了什么。
“那定是要前去拜一拜的了,这些年,老师颇为吝啬,很少入我的梦。”七皇子抬手捻一捻自己的小金花生,轻轻一哂,“师娘自桐庐来南亭,都不忘带着老师。我真真不知,师娘与老师的感情这般亲厚啊。”
戚红妆懒得理他,张口便道:“因为我与他是拜了天地的结发夫妻。”
七皇子:“……”
他展颜一笑,露出漂亮的小酒窝:“师娘这话说得差了。当年昭明殿中,老师的那句遗言,虽知者寥寥,可师娘难道不知么?”
戚红妆:“知道不知道的,又能如何,斯人已逝,他世上未留多少遗产,只得我这孀妇一人,无论如何,我都要好好待他。就是不知,七公子多年未婚,又是为谁守身呢?”
七皇子:“自是等待心仪之人喽。”
戚红妆盈盈一福:“那戚氏就盼望七公子早得心爱之人,别荒废太久光阴了。”
说罢,她不再理会他,径直向外走去。
她虽是个削肩细腰的高挑身材,看上去颇弱不经风,但自幼干惯了粗活,又一身硬骨头,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一转眼就没了踪影。
七皇子笑吟吟地目送着她消失,带着浅浅的笑意回到自己的房间,叫随从孔阳平出去打探打探,南亭除了四海楼,还有什么好吃的。
他回到房间,在摆放了花瓶的桌边坐定后,唇角的笑意还没消散。
花瓶中的花束新鲜可爱,上面犹带露珠。
七皇子用指尖轻轻逗弄着花瓣。
……结发夫妻。
……拜了天地。
……孀妇。
一股闷气在他心中淤积、膨胀。
他猛然一推,花瓶跌落在地,碎作十数片。
破碎的声响,极大地安抚和愉悦了项知是。
他盯着地上的一地破败,搓捻了一下手指,仿佛不知道眼前这乱局是谁造成的,惋惜地感叹了一声:“……哎呀。”
……
七皇子登衙时,正值散衙时分。
乐无涯打算出去给自己开份小灶,刚从后门溜出衙,迎面便见富家公子打扮的七皇子靠在一处首饰小摊上,懒洋洋地冲他招手。
乐无涯:“……”你们兄弟俩是没正经差事可办么?
见他乖乖穿着自己的衣裳,七皇子心中隐隐生悦,走上来时,话音里也带着笑:“在心里说我什么坏话呢?”
乐无涯调整好心情,正要行礼,就被七皇子一把攥住袖口,轻佻地往前一拉,险些站立不稳、跌下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