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涯忙得一头细汗,随口道:“叫个车夫来吧,得赶快回去,找个正经大夫看看。小六平时不生病,这一病,谁知道是好是坏?”
闻人约攥紧了柔软的车帘。
……小六。
眼看二人相拥上药,甚是亲厚,闻人约只觉热血激荡,只能靠着攥牢帘子,散一散胸中沸腾之意。
若是顾兄只肯抱住自己一人……
思及此,闻人约蓦然一惊,心愧不已。
六皇子身负重伤,才至如此地步。
自己怎可做如是想?
这位如璧君子收起了一切私心,带着一身甜腥气,离开马车,去寻找车夫。
两名车夫是去附近的人家借壶烧水了,跑出了一身的热汗。
将两只盛满热水的大壶送上车后,马车辘辘前行,直奔南亭而去。
在车辆轻微的摇晃中,项知节睁开了眼睛,目光落到了被闻人约攥出了一片皱褶的软帘上。
他软声道:“老师,要是我真的不好了……”
“呸呸呸。”乐无涯没想到项知节还醒着,忙哄起人来,“你可别吓唬我,你要真没了,我……”
乐无涯“我”了半天,实在想象不出来,若是自己重活一世厚,小六,小七,或是小凤凰真的没了,他会作何反应。
于他而言,前世虽是荆棘遍地,但幸而有他们几个,他才在痛苦中得过那么几刻的甜蜜。
见乐无涯答不上来,项知节反而宽慰起他来。
“没事。你不要怕。”他说,“……我欠你的。”
乐无涯蹙起眉尖:“你欠我什么啦?”
项知节把汗湿的面颊贴在乐无涯肩膀上,重复道:“……总是我欠你的。”
乐无涯哪里不知道这孩子在负疚些什么。
立刻冷了脸:“我是这么教你的?”
不等他继续训斥这难得不听话的学生,车子轧到了路上碎石,上下一颠,项知节便白了面孔,喃喃道:“老师,疼……”
乐无涯有再多怒气,这一下也就尽数散了,把他的伤臂放平,嘀嘀咕咕地抱怨:“二十三岁了,还娇气成这样。”
处理伤口,已是刻不容缓。
可这马车是临时征用而来,空间有限,项知节又是个修长身量,躺着也不是,坐着又不舒服,乐无涯索性半扶半抱地坐在了他怀里,用双腿盘着他的腰,好让他倚靠得舒服些。
担心他家小六看到伤口害怕,在他动手清理伤口时,乐无涯用一条白色软布将他的眼睛包了起来。
撒过娇后,项知节似乎也知道害羞,乖巧不言,任由他调理自己,实在是一个听话的病患。
乐无涯细细地用清水给他清洗伤口,又用干净的布擦拭伤口四周。
那创口实在不小,望之狰狞可怖,将来定是要留疤的。
乐无涯心情不佳时,总爱说些玩笑,调剂调剂。
他在项知节的手臂上比划一下:“知道你划了多长一道口子么?”
项知节眼睛被蒙着,只露出了漂亮的鼻尖,以及一张有棱有角的惨白嘴唇。
他摇摇头,表示不知。
乐无涯:“将来你进洞房的时候,怕是要把你媳妇吓一大跳。”
项知节没有接乐无涯这句俏皮话,也没有笑。
乐无涯正在寻思着再讲些什么话,好让他身心松快些,就听项知节哑着嗓子道:“下次……不许老师抱闻人约。”
单是听这声音,甚至有几分委屈可怜。
乐无涯先是一怔,想,他真是伤得重了,连哑谜都不肯打了。
下一刻,他失笑出声:“我的六爷,那可是为着救命啊。”
项知节低下头,认真又纠结地思索了一番。
“救命可以。”他小声道,“旁的,不许。”
第83章 心意(二)
乐无涯一愣,从这一句话中读出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他渐渐心乱起来,低着头,手上活计不停,替项知节将伤处包扎妥当,还不忘打上一个漂亮的结。
将正事办得差不多了,乐无涯沉一沉气,准备开口。
可不知是巧合还是蓄谋,项知节偏在这时候软声软气地开了口:“老师,我让你为难了吗?”
乐无涯想说的与这个新问题堪称背道而驰。
他正思索着要回应他哪个问题,项知节就疲惫已极地枕在他肩上,用梦呓般的温柔语调道:“老师为难的话,就当我从没有说过这话。”
乐无涯:“别跟我耍赖啊。我抱闻……我抱明秀才,我为难个什么劲儿?还抱出错来了?”
项知节摇头:“不是老师的错,是我的错。”
“又是你的错?”乐无涯戳了他脑门一指头,“你这么喜欢认错啊?”
项知节谦逊认错:“我错在看老师抱住闻人约,心里会不舒服。”
乐无涯:“……”
项知节虚心请教:“老师,这是因为什么?”
乐无涯把脸别向一边,偷喝了一口热水,因为心虚,突然变得端庄和少言寡语起来:“……这个老师也不知道。”
他从小和小凤凰在一起,从共骑竹马一起到铁马金戈,算是在他身上启了蒙。
那段感情因着种种原因,在最好的时候无疾而终。
在那之后,他就藏好了满腔情绪,谁也没再给过。
虽说是教不严、师之惰,可他当初身为人师,向来是循规蹈矩,从没教过孩子这件事!
……当初。
这两个字不免触动了乐无涯的回忆。
他当真认认真真地反省起来,自己有无错处来。
在他的记忆里,小六从来是个不醒目的孩子。
虽说身处九重金户、长门宫苑,但在乐无涯看来,任何一个孩子,刚一落地就被送离母亲和亲生兄弟身边,都是可怜的。
偏偏旁人都觉得他来了个好地方。
庄贵妃的身份和家世,皆是双重的贵重,虽说是个孤拐性子,但从不对这个孩子做出什么要求,他愿意上进,那就上进;愿意纨绔,那便堕落,左右从她这里得不到一句赞美,也得不到半句贬损。
他长成什么模样,全听凭他自己的心意。
以至于宫中姐妹齐声夸赞她教子有方时,她常常数着道珠,一脸莫名。
……她压根儿也没教过什么啊。
宫闱里妃嫔的议论,是小七的母亲奚嫔学给他、而他又转述给乐无涯的。
小七和他的母亲关系极好,母子两个在一起蛐蛐咕咕的,能聊上很久。
奚嫔本名奚瑛,娘家是八大皇商之一,专为皇室提供棉纱。
“皇商”这个名头说来好听,但于皇家而言,皇商所供的货物要比皇商本人要更尊贵、更能上得了台面。
若非奚瑛美貌绝世,以她的商贾出身,是绝入不了宫闱的。
然而,奚家也没打算送女儿入宫,若非美名远扬,受了官员推荐入宫,她大抵会比现在幸福得多。
她是家中娇养长大的,养成了个爱吃爱玩的懵懂性子,尽管美貌,亦少风情灵慧。
她只得宠了近一年,自从生下一对双胞胎后,便沉寂了下去。
大儿子刚一落地,就被抱走给了高位嫔妃,她也没什么反抗余地,还要拖着产后的身子去向庄贵妃道谢。
在那之后,她似乎是聪明了一些,再也不在小七面前提起小六,权当自己只生了一个。
可也是自那之后,她就格外关注庄贵妃的一举一动。
以她聪明得有限的脑袋,是感觉不出自己此举背后深意的。
但小七懂得。
在教十三岁的小七骑马时,小七的嘴巴也不老实,絮絮叨叨的:“我娘很想念他,可他呢,什么都不知道,从来不去看我娘。”
乐无涯一边替他牵马,一边道:“他没法去。”
“怎么?有人绑着他了?”
乐无涯望着前方,说:“他如今是庄贵妃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