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如何?”
乐无涯干脆利落道:“你别在这儿跟我装傻啊。”
于皇家而言,多子多福,双诞呈祥,本是上上吉兆。
不过,因为皇家当真有皇位要继承,若是双胞胎面貌过于肖似,那就不大妙了。
虽然不至于脑子进水,杀了一个,但这二人一般是于大位无缘的。
结果,老皇帝偏偏把小六记到位高权重的庄贵妃名下,显然又是犯了他那抬一踩一的老毛病,看不惯这后宫里有过于亲厚和睦的兄弟。
既然看穿了他这套心思,小六也只能和生母划清界限,相见不识。
否则,一旦孩子表现出“不孝不顺”来,皇上自是不会和武将出身的庄贵妃和两个亲生孩子过不去。
唯一能做他出气筒的,就是出身不佳的奚瑛。
小七还想再说话,乐无涯一巴掌拍到了他的腿上:“腿夹紧了。要是你摔出个三长两短来,我命可就没了。”
小七本来好端端坐着,被拍了这一巴掌,却险些翻下马来。
坐稳身子后,他将缰绳在手上绕了两圈,皮笑肉不笑道:“老师,你就喜欢护着他。”
乐无涯没好气地:“不护着他,我护着你这笑面虎?你不去平白咬别人两口就算好的了。”
小七:“好,我这就去咬他。”
乐无涯:“你敢。”
小七笃定道:“你就是喜欢他。”
乐无涯就见不得小七得志的样子:“我就喜欢他,喜欢得恨不得抱回家去,怎么样?”
小七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乐无涯一扭头,发现项知节不知何时来了马场边,怀里抱着一本星象典籍,手足无措地对他微笑。
……
乐无涯迟疑地想,难道是这次?
不对,自己只是在背后替他说了说话,不至于如此吧?
乐无涯沉吟着,把时间线再往前回溯了些。
难道是他十岁那年?
……
那年冬日,小六偶感风寒,没能来上骑射课,窝在书房里温书。
乐无涯下课后去探望了他,趁授课的师傅不在,趴在窗户边,问他今日吃些什么药,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小六一本正经道:“多、饮水,多食、清淡,不讲,口腹之欲,病自然……”
乐无涯一摆手:“少扯那些个。问你想吃什么呢?”
小六乖乖地答:“橘子。”
乐无涯若有所思,哦了一声,转身出了书房。
小六赶上前去,用鼻音囔囔道:“尚食局,没有。问过了。”
乐无涯一捋他的脑袋,把他捋得一个倒仰,神采飞扬道:“瞧好吧。你老师无所不能。”
不多时,乐无涯回转书房,真的从袖里排出两颗硕大的鲜橘。
小六眼睛一亮,用仰慕的眼光看着乐无涯。
乐无涯为人极其浅薄,对他人的仰慕神情最是受用。
他大咧咧坐在小六的桌子上,嘚瑟地给他剥去白络,美滋滋地看小团子吃橘子,感觉自己做了件天大的好事:“看,生病吃点自己喜欢的,好得最快!”
橘子的清香让小六干渴的咽喉舒服了很多。
他崇敬地望着乐无涯:“老师从哪里摘来的橘子。”
乐无涯挺得意地对他比划:“昭明殿殿后,有好大一棵橘子树!”
小六:“……”
他不再多话,更加卖力地吃起来,试图毁灭证据。
……
想到此处,乐无涯摇了摇头。
应该也不是这件事吧。
好像挺无关紧要的。
那难道是南苑猎苑那次?
……
十五岁的小六追着一头麋鹿跑得远了些,却不小心掉入了一口枯井。
那枯井本就不显眼,前些年因一个看守南苑的小太监失足溺死,才遭废弃,偏偏填井之人也是个惫懒的,只在井口盖上了一块木板、加了一把锁。
天长日久,木板朽烂,旁侧又生出一蓬荒草,将井口遮了个严严实实。
乐无涯此时已不任教职,只是挂了个少保虚衔,但会猎时还是忍不住时时踮脚张望,想看看自己的两个爱徒斩获几何。
见小七得胜而归,带回了五只麋鹿,小六却久久不见归还,乐无涯心下担忧,便找了匹马,偷偷去寻小六。
许是心有灵犀,又许是他命里有此一劫,乐无涯一路逛到了枯井附近。
眼见荒草凌乱,倒伏的方向颇不寻常,而小六的马在不远处安然地垂着脑袋,遛弯吃草,乐无涯便径直下马,一面叫着“小六”,一面拨草向前而去。
小六落井,是因为失足。
乐无涯则纯粹是因为眼神不好。
当乐无涯一脚踩空时,想,小六要是在底下,他的一世英名就……
未等念头想尽,他便直直落下,砰的一声,仰面摔在一堆腐烂厚实的树叶间。
他闭着眼睛,虔诚地祈祷:没人没人没人。
然后,他就听到一个迟疑温柔的声音:“……老师?”
乐无涯暗骂一声,脑袋果断往旁边一歪,想,为保师门尊严,为师先晕一会儿。
没想到,乐无涯这一倒,倒出问题来了。
他迟疑地唤他:“老师?”
见乐无涯不应,他惶急起来,托扶起他的肩膀,小心地摸索他的后脑,确认下面并无石头树枝,困惑之余,愈发心慌:“老师,你怎么了?”
在六神无主之际,项知节把他拥在了怀里,连拖带拉地将他挪到井壁边缘,用手掌抹去壁上的青苔,将他放好,呼唤他的声音微微发着颤:“老师,乐老师?……”
他安静了许久,枯井中只有他越发急促的呼吸,叫乐无涯一时间都不知道该不该呼吸了。
似是察觉到他的吐息过于轻缓,一根冰冷发颤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探了来,放在了乐无涯的鼻下。
乐无涯实在是忍不住了,噗嗤一声乐出了声。
对面的动作一滞。
见伪装失败,乐无涯连忙睁开了眼,试图找补:“醒了醒了……刚醒的。”
映入他眼帘的,是嘴唇完全失却了血色的项知节。
他与乐无涯对视一会儿,一扭身回到了深井的另一侧,悄无声息地坐下。
项知节冲自己冷脸,实在是少见。
乐无涯:“哎。小六。”
项知节把脸扭到另一边去。
乐无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生气啦?”
项知节:“没有。”
乐无涯露出了个挺没心没肺的笑容:“我都醒了,还要生气啊。”
就连脾气甚好的项知节都觉得这话气人,干脆是没有搭理这一句,而是有条不紊地道:“老师,这不好笑。”
乐无涯摸摸后脑勺,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
哄人,他最会了。
他大叹了一口气,说:“你看,天也没黑,还不到狩猎结束的时辰呢。要不是看到我的好徒弟不见了影踪,我干嘛要来寻呢?”
项知节耳朵稍稍动了一下,旋即交抱双臂、拥住了膝盖,将下半张脸埋在臂间,沉默不语。
乐无涯再接再厉,在他身边坐下。
项知节稍微动了下肩膀,却没有离开原地分毫。
“饿了。”他捅捅项知节的肩膀,“有吃的没?”
项知节恢复了惜字如金的昔日面貌:“……没有。”
乐无涯:“我有。”
说着,他慢条斯理地解开自己的衣服。
腹中空空的项知节不觉被他吸引了目光。
而乐无涯经过一番一本正经的翻找后,极其庄重地捧出来了一片空气:“看,我的真心,还热乎着呢。”
项知节又把自己的脸埋回了臂弯,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
可他上半张脸实在是镇定自若,看上去颇为油盐不进。
乐无涯又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唉。我们小六看不见老师的真心,真叫人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