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县丞怀着一腔雄心壮志,期待着他们能抽丝剥茧,破获又一桩惊天大案,万没想到,前去州府送信的土兵,和去驿馆换衣服的乐无涯一行人恰好中途错过了。
他更没想到,太爷带着六皇子,直奔向了兴台那处看似和平的虎狼之地。
见六皇子负伤而归,孙县丞目光呆滞地坐在院内。
……他生平第一次产生了辞官归隐的念头。
这短短半年间,他感觉自己的寿命起码打了个对折。
乐无涯不管他的死活。
眼见自己的猜测得到了印证,他重新兴奋了起来。
在院里掐着腰转了半晌,他大喊一声:“秦星钺!”
秦星钺酒瘾正在发作,靠在前衙的柱子,抱着空荡荡的酒囊昏昏欲睡。
乐无涯见一叫不至,一脚踹上了栏杆:“姓秦的,我数三个数,给我滚过来!”
秦星钺顿时惊醒,一个鲤鱼打挺,三步并作两步,直蹿到了乐无涯跟前。
待到和似笑非笑的乐无涯面对了面,他才一脸恍惚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来处。
他的魂魄好像还懒洋洋地依偎在堂柱边,继续做一个浮皮潦草度日的醉鬼。
可他的身躯,已经精精神神地立在了太爷面前。
秦星钺舔了舔嘴唇,低着头蛮开心地想,真是见鬼了。
那漂亮的艳鬼太爷给他下了令,继续去牢里蹲着,等他们有了犯瘾的征兆,便马上开衙升堂。
嘱咐完毕,他一转头,跑去了衙内的另一间客房。
砰的一声推开房门时,半身赤·裸的闻人约被吓了一大跳。
虽说他身上并无大伤,可经过这一夜的奔命,也擦出了一身斑斑驳驳的血痕。
叫乐无涯有些讶异的是,他平时身子看着单薄,竟是不显山不露水地练出了一身漂亮的好肌肉。
乐无涯很快就收回了探究的目光。
因为眼前的人快要变成一只英俊的熟虾子了。
见他如此羞涩,乐无涯颇觉好笑,主动靠上前去,接过了他手里的药膏:“转过去。”
他后背有几块堪称狰狞的擦伤,单凭他自己,是没办法妥善处置的。
“这些天别回家了。”乐无涯边将清凉的药膏涂到他的伤口周围,边絮絮叨叨,“待会儿我派人采买些薪柴粮米,去跟阿妈说一声,说是我留你在衙里办事,等你脸上那些伤下去些了,你再回去。老人家年纪大了,可别吓出个好歹来,以后都不叫你跟我混了。”
乐无涯叫“阿妈”的时候,指代的就是明家阿妈。
但他念这个称呼时,有种自然而然的温软意味,听来无比悦耳。
闻人约背对着他,胸膛微微起伏着。
伤口些微的刺痛在心脏的剧烈搏动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的心窝里燃起了一丛不灭的小小火焰,炙烤着,燃烧着,催促着他,说些什么,快说些什么。
他的开场白甚是平淡:“我阿娘没有了。”
乐无涯专注于他身上的伤口,随口应道:“嗯,我也是。”
“现在的阿娘,也不是我的阿娘。”
乐无涯想起自己那荒诞的前世光阴,想到那个唤着自己“阿狸”的母亲,心脏酸涩,浅浅地“嗯”了一声:“巧了,我也是。”
闻人约冲口而出:“我想,我们两个一起供养阿妈,可好?”
乐无涯还在回忆之中:“现在不就是一起养着呢么?”
闻人约背对着他:“是从此以后,终身永世。”
乐无涯:“啊。”
乐无涯:“……啊?”
他情知这话头不对劲,正欲抽回手去,闻人约反手捉住了他的手,转过了身来,目光清正如玉,毫无猥·亵之意。
尽管面色水红一片,但他腰杆笔直,形容坦荡,吐字亦是字字铿锵:“不管你是顾兄,是乐兄,还是其他的什么人,这半年以来,闻人明恪敬你、重你、爱你。今日,你涉险引开追击之人,我想,若你真有三长两短,我与你同赴同往,倒也不算虚度了这一生。”
乐无涯干笑两声:“……哈哈,那,那真是山高水长的知己啊。”
闻人约果断道:“我不要同你做知己。”
乐无涯:“……”
见乐无涯沉默了,闻人约也并不强求。
他放开了抓住他的手,轻声道:“这是我的心意,不是你的。我今日一言,只为着告诉你:你用不着猜测我。我就在这里,你何时来答复我,我无有不答,无有不应。”
就像乐无涯给他出的那些考题。
他来者不拒,一一欢喜承受。
乐无涯迅速退出了房间,仰头见残月一钩,不禁心有戚戚。
他搜索枯肠,想不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才惹来了这纷纷如雨的桃花债。
他倒不很担心闻人约。
他与他的相见,始于危难之时,他自是全情依赖于自己,这半年来,又得自己授文传武,以他那纯良温厚的君子性情,发现无以为报,便只能想到“以身相许”,相伴一生。
等他走出南亭,知道天之高、地之阔,自然有更多选择,不会只拘囿在自己身边。
相比之下,乐无涯更担心自己的教育出了问题。
在乐无涯对着月色三省吾身时,刚前往南城监牢的秦星钺便匆匆来报:那狱中二人瘾头实在深重,此时已是呵欠连天了。
乐无涯立即将心思回转到正事上头,宣布鸣鼓,开衙审案。
百姓们平日里消遣寥寥,乐无涯开衙审案时,往往妙语连珠,惹人发笑,时日久了,“太爷审案”便成了南亭一景,一听衙门鼓响,就有一彪忠实听众浩浩荡荡开往县衙,头也不梳、脸也不洗,蓬着头发、捧着早餐跑来看热闹。
不过今次的犯人实在特殊,乐无涯还没问几句话,他们便在这大夏日里害冷似的发颤,牙关咯咯直抖,把犯案事实竹筒倒豆子似的往外撂。
他们所招供的,与乐无涯在殷家村和邵鸿祯对峙时的猜测相差无几。
众民交口称颂的好官邵县令,在殷家村种了大片阿芙蓉田,在殷家村的殷家与杭家炼成生鸦片,再以运粮的名义运到山外去。
这二人,曾是殷家村附近的小嘉坨山山匪。
前年,邵县令刚一走马上任,就单枪匹马,上门招安,说能给他们一碗安稳的饭吃,叫他们从今往后,能挺直腰杆做人。
他们本是附近山中的猎户,山中有猎物,他们靠山吃山;没有猎物,他们便摇身一变,下山打劫。
被邵县令许下的美好前景说动,他们心甘情愿成了殷家村的打手、护卫。
一拨人在殷家村那处阿芙蓉田附近装设弩·箭、训练村民使用弓·弩,以御外来之人。
而这二人,则和其他一拨人,被分到了殷、杭两家,做了他们的护院鹰犬,防止有人侵门踏户、发现他们在此处做的秘密生意。
邵县令言出必行,当真带着殷家村富裕了起来。
然而,饱暖之后,这干人便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这东西这样昂贵,到底是个什么好滋味?
他们近水楼台先得月,悄悄昧下一些,想来也无人知晓吧。
此事,他们当然是瞒着殷、杭两家的村民干的。
这些土生土长的殷家村村民,是邵县令的铁杆儿,将邵县令视若神明,是绝不会容许他们干出监守自盗的勾当来的。
他们一直偷得顺风顺水。
但他们短暂的好日子,还是终结在了数日之前。
那天深夜,他们正抽了一泡儿,醉生梦死间,殷家家主推门而入,撞破了他们的好事。
他大惊之余,不依不饶,吵吵嚷嚷,说要把这事儿告诉邵县令。
他们刚吸完一口,身与心一道腾云驾雾,认为自己是天王老子,怎容一个凡夫俗子在他们跟前跳脚聒噪?
于是,殷家家主脑袋上挨了一斧子,面口袋似的倒下了。
可他发出的动静,又引来了其他人。
当夜,整个殷家血流成河,开出了一地辉煌灿烂的罂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