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上滚动着的细碎汗珠,愈发显得他面如冠玉。
而他丝毫不觉疲累,满眼放着清炯炯的精光,挨家挨户地钻古玩阁。
赫连彻这回私自出行,主要是探一探路,再摸一摸上京的布局。
这是他初到一地的习惯。
左右没有什么要事要做,他索性尾随起乐无涯来,看看这个小县令到底要做些什么。
乐无涯在马背上的机灵劲儿,赫连彻曾领教过,知道他不能低估,因此跟得不远不近,只保证他在自己的余光中即可。
他一钻进铺子里,少则一盏茶,多则两炷香。
在等候乐无涯的时候,赫连彻闲来无事,在一家古玩阁里购入了一对花纹精巧的金银双匣。
自从有了弟弟,他就喜欢保留成双成对的好东西,好留一份给鸦鸦。
后来,鸦鸦拍拍翅膀飞走了,他这一习惯也延续了下来。
在一家名唤“描情”的店中,乐无涯呆了最久。
这段时间里,赫连彻看见一名景族人售卖的藏红花甚是正宗,便和他用景族话交谈起来。
赫连彻装扮起来后,相貌更近似于大虞人。
行商乍一眼看去,还以为他是虞、景两境的混血,听他讲一口纯正流利的景族话,还吓了一跳。
等反应过来后,他大喜过望,颇不认生地向他兜售起自己正宗的藏红花,并雄心勃勃地放出目光来,打量着他看似普通的装束和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满心盘算着要仗着这老乡的关系,狠狠宰他一刀。
可惜,赫连彻并不好宰。
几番交谈下来,行商出了一身大汗,知道眼前人懂得行市,不是个好哄骗的,落花流水地认了怂。
此时,乐无涯终于从“描情”里出来了。
他手里的匣子已然不见。
他似乎办成了什么大事,落了个一身轻便后,步态都变得快活了起来。
这一眼看去,赫连彻注意到,和上次相见时相比,他又瘦了不少,腰身成了细条条的一捻,只要稍微走快些,就颇有扶风之态。
赫连彻皱了皱眉,将掌心的金盒子塞给了行商:“装满。”
他该好好补一补才是。
赫连彻本以为乐无涯如此积极地东奔西走了这大半晌,总该去吃些正经饭菜。
谁想他挑嘴得很,只逮着甜食和清茶吃个没完。
见此情状,赫连彻越发不赞成,眉头越拧越紧,又买了一扎能正经填饱肚子的肉干,拎在了手里。
从茶馆出来后,乐无涯便转投京郊驿馆而去。
离开了上京主城街后,周遭人烟渐归稀少。
这样一来,赫连彻的跟踪便变得明显了起来。
可自从离开茶馆,乐无涯便似是添了几分心事,只一味低着头往前走,竟没能觉察到他的存在。
……
掌心里提着的匣子沉甸甸的。
而赫连彻的目光,慢慢变得凉阴阴、湿漉漉的。
一旦开始思索自己的心事,赫连彻便是这样一副阎王面孔,翡翠色的眼珠子木在眼眶里,带着几分动物的野性和麻木,像是一只无情又狠戾的鹰隼。
他开始想念自己收藏的,关于赫连鸦的那些画作。
那些画,是在鸦鸦离开后的无数个春秋、日夜里画成的,积少成多,就这么慢慢地积攒了一屋子。
赫连彻笨拙地想象着他长大后的模样,在画纸上描摹他的形影,想象着他还陪在自己身旁。
自从弟弟丢失后,赫连彻便成了一头哀伤的困兽。
他圈地自禁,把自己封在了一个孤立的天地间,以此自罚。
可似乎是天神也厌憎透了他,叫他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他而去。
先是父亲,再是母亲。
后来,唯一不惧他的冷脸,肯和他讲话、同他说笑的舅舅也没了。
而这一切,统统都是从鸦鸦的离开开始的。
他想,这是对他丢了鸦鸦的报应么?
在最后一个亲人背负着重重污名、消失不见后,整个赫连族也被牵连降罪。
赫连彻的少将军职衔被一撸到底,他本人则被送上前线,成了一名最普通的景族士兵。
可赫连家是一刀一剑拼杀出的名声,到底是根深叶茂,在军中颇受尊崇,没了身份,威名仍在。
即使赫连彻跌入谷底,照样有人肯为他卖命。
他暗暗查访,最终从侥幸不死的舅舅亲兵孟札口里,描摹出了那个将达木奇劫走的少年将军的面目。
孟札管那人叫“雪精”。
在景族,“雪精”往往指代着美丽而妖异的怪物。
赫连彻按照他的描述,在白棉纸上描绘着“雪精”的面目。
可渐渐的,他落笔越来越慢,越来越迟疑。
这张面孔的走势,于赫连彻而言,实在是太熟悉了。
那是他日思夜想而不可得的一张脸。
与他想象中的人,完全是一模一样。
但此时此刻,这张草就的面孔,却成了一道可怖的诅咒,叫赫连彻血管里沉寂已久的血液缓慢地涌动、沸腾起来。
他阴着脸问孟札:“他长这个样子吗?”
孟札和他对视,登时被吓了一跳,只觉得是瞧见了什么可怖的鬼神,垂下目光,不敢直视于他,连带着声音也发了颤:“是……是啊……”
正因为他低下了头,才没能看到赫连彻微微发颤的手掌。
……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于赫连彻而言,即使在他最深、最长的梦魇里,也不曾见过。
凭着这张草图,他打探到,此人为大虞昭毅将军乐千嶂次子,名唤乐无涯,年十七,乃乐千嶂与一景族女子所出。
手握着情报,赫连彻独身一个坐在高天孤月之下,恨得浑身发颤。
……年十七……
鸦鸦失家流离,死不见尸,正是足足丢了十六年半。
那潜入冉丘关中抢走鸦鸦的三人,手法如此娴熟,配合如此默契。
如今细细想来,若不是冉丘山土匪这种打家劫舍的熟手,那便是训练有素的军汉!
冉丘山上的那些该死之人,竟是替真正的绑匪挡了一劫!
那时,赫连彻咬碎了牙关,想,鸦鸦被这些猪狗不如的大虞人骗惨了,骗到了不认亲友、弑舅害族的地步。
可背负了这般深刻血仇的鸦鸦,还是那个歪靠在他的怀里,和他一起看月亮的鸦鸦吗?
赫连彻不知道。
他只知道,明日便是铜马的攻城之战。
景族士兵们厉兵秣马,誓要夺回铜马,洗雪血仇。
到那时,被贬为士卒的自己,或许能在搏命拼杀之中,见他一面吗?
说不定,那乐小将军并不是鸦鸦。
……那一定不要是鸦鸦。
……
为着夺回铜马,景族发起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攻城战。
累日大战,死伤无数。
大虞源源不断地增兵前来,随抢占铜马的定远将军裴氏一道,里应外合,势要把这股景族军队绞杀在此。
交兵至此,赫连彻知道,景族大势已去,此战难胜。
他咬牙坚持着不退,只是在想,在此等大胜面前,那位姓乐的少将军,会来捡个漏、立个功吗?
在第三日,赫连彻终于是在扑鼻腥风、寒鸦斜阳中,等到了新一波大虞援军的冲击。
这拨兵士年岁较轻,看模样是刚上战场不久,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不惧鲜血,不惧生死,一味向前冲杀,将本就摇摇欲坠的后方战线直冲了个七零八落。
赫连彻搭弓引箭,以这样的姿态为掩饰,才能堂而皇之地看向那一路引马、冲阵最前的少年将军。
他风姿灼灼,宛如一面猎猎旌旗,挥至何方,何方披靡卸甲!
只看这一眼就够了。
赫连彻闭上了眼睛。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血脉同流的力量。
就是他朝思暮想的鸦鸦,没有错。
一股巨大的彷徨和悲愤涌上了他的心头。
但即使情绪激荡若此,他手中的铁箭镞也没有移动分毫。
因为长久的注视,赫连彻察觉到了一丝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