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鸦……或者该叫他乐无涯,他使一柄红缨长枪,却不刺人,只借胯下烈马前冲之势,将来袭的景族士兵拨倒在地,并不去索他们的性命。
与此同时,他左顾右盼,似乎是在寻找些什么人。
兄弟间的心有灵犀,在此时起了作用。
隔着蔽地尸身、沃血土壤,赫连彻与赫连鸦,在离别了将近十七后,终于是对视了。
赫连彻视力极佳。
他眼睁睁看着,乐无涯的面色由略带痛苦的讶然,转而变得温柔、平和、释然。
继而,他策马扬鞭,敛起枪兵锋芒,向赫连彻方向直奔而来。
……就像是赫连彻无数次梦到的那样,他失而复得的弟弟,满怀希望地向他的怀抱扑了过来。
可是,一股比方才狂烈万倍的怒火,骤然间填充了赫连彻的心胸,几乎令他头晕眼花,站立不稳。
因着那该死的兄弟连心,他一眼便看出了乐无涯的来意:
他是来寻死的!
他大概是清楚了自己的身世,也知道了自己满身罪孽、万死莫赎。
所以,他面对自己欲射的弓箭,不持盾阻挡、不挺枪拨开,而是纵马而来,要为自己寻一个安心的归处。
赫连彻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视线被一层鲜红的雾气笼住了,几乎要看不清他的面庞:
——你不是已经知道一切了吗?
——为什么,你竟然宁肯用乐家人的身份去死,也不肯回来我身边?
在剧烈的耳鸣和昏眩中,赫连彻冷静地抽矢搭弦,将数根长箭加于其上,脸色归于寂静的惨白。
好。
你要什么,哥哥给你什么便是了。
……
多年过去,赫连彻早已分不清,自己数箭齐发时,胸中翻波涌浪的情绪,到底是怒意,还是醋意。
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跟着这个小县令,为什么要为他买这些无聊的东西。
他曾试图将眼前这个闻人县令,视作藏在他匣子中的一张画。
只是这张画会说,会笑,会动,偶尔能像他那真正的弟弟一样,撩起他阵阵的心湖涟漪。
然而,事态的发展,隐隐超出了他的想象。
当赫连彻提着金银匣子,站在小县令驿馆房间外时,他仍在困惑:他到底要做什么?
但是,乐无涯毫无预兆地推门而出、撞入他怀里,又惊诧地在他怀里仰起头时,赫连彻原本平静无波的心湖,再度掀起了惊天波澜。
究其一生,算上童年时那朝夕不离的半年光阴,他与鸦鸦也只相处过三次。
一次是在战场,他怀着不知何等心情,射穿了他的胸膛。
另一次则是赫连彻刚刚灭了最后一个呼延皇族、登临景族首领之位后。
因为相见的次数太少,他记不清乐无涯真实的长相。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鸦鸦就应该是画里的模样,乖巧无言地望着他,对他全副的依恋和信赖。
可面前的面孔,与画中人虽有差异,情态却是极其近似。
赫连彻冷着面孔,撂下了那两方盒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便步履匆促地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他走得过于一往无前、头也不回,在下楼时,险些把一个男人直接从楼梯上撞飞下去。
人倒是没事,但他手里满提着的礼物脱了手,有三两样翻滚下了台阶。
那人站稳脚跟,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怒道:“哎!站住!”
赫连彻像是听了路过的野猫叫,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虎虎生风地落荒而逃了。
及时避开的乐珩抓住乐珏的手臂:“阿瑜,无事吧?”
在大哥面前,乐珏及时收起了刚要支棱起来的刺,不再追究,认命地跑下台阶,拾起礼物,掸了掸上头的灰尘:“不管那个莽夫了。哎,大哥,你说你找得准吗?那个县令就住在这里没错吧?”、
“复姓闻人,本就罕见。近日又受命进京的,只有那益州南亭县令闻人约了。”乐珩笃定道,“外官进京,多数住在京郊驿馆,准没错的。”
“可他回来了吗?入京首日,定是要去春秋门前候诏的吧?”
不等乐珩作答,那边厢,吃完一整根肉干、收拾好心情的乐无涯再度推开房门,扬声道:“驿丞——”
他的目光微微下落,和楼梯上的兄弟两人,不期对视了。
第91章 心魔(一)
京郊驿馆方才送走了一批客人,现下正显出一片热闹后的清冷寂静。
楼下桌椅微乱,空无一人,别无他声。
只有夏虫在未散的暑气中唧唧地叫着,呼朋引伴,彼此应和。
看清乐无涯的面孔,乐珏神色骤变,一时间一颗心沉在腔子里,跳也不会跳了。
向来稳重的乐珩,神情也紧跟着空白了一瞬。
但乐无涯只扶着门槛,淡望了他们一眼,稍稍点头致礼后,便迈步出了房间:“驿卒何在?”
大堂只有一名驿卒正忙着分捡信件,听到招呼,小步趋出,礼貌相询:“大人有何吩咐?”
乐无涯倚栏笑道:“有劳,送些客饭上来,不拘着什么,能填饱肚子就成。”
在乐无涯与驿卒对话的短短几刻,乐珩已妥善收拾好了面上神情。
他几步跨上阶梯,上前一揖:“闻人县令,我乃国子监博士乐珩,字怀瑾,特来感谢闻人县令今日长街相助之恩。”
听到他的声音,乐无涯这才一侧脸,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恍然笑意:“啊,乐大人。我记得你的声音。”
他亦回以一礼:“南亭县令闻人约,字明恪。举手之劳,请乐博士不必介怀。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理应如此。”
望着这张与早逝弟弟相似的面孔,乐珩心潮滚涌,面上却不显分毫。
他侧过身,微微向斜后方看去。
乐珏这才从愣神中回过味来,一股激动之情没来由地袭上心头。
他提着满满两手礼物叮呤咣啷地快步越过乐珩,来到乐无涯身前,先莽头莽脑地行了一礼,随即不由分说地张开双手,将乐无涯往怀里一搂,朗声朗气道:“闻人县令,多谢你帮我大哥!”
乐无涯身量偏小,被他直接抱了个满怀。
那是一个很健康的拥抱,胸膛温热,充满弹性和感情。
乐无涯却被抱得懵然不解,隔着这个比自己高上整整一头的武夫的肩膀,疑惑地看向他身后的乐珩。
乐珩默不作声,目光落在弟弟的后背上,余光却在关注着这位年轻县令的神情。
乐珏与这闻人县令素不相识,性情又格外热情冲动,依礼而言,乐珩应该摆出兄长的款儿,将他引见给闻人约。
可事到临头,乐珩默默地把介绍吞了下去。
他突然想看看,如果自己的弟弟风风火火地闹上一场,这位闻人县令,将会作何反应。
倘若是阿狸的话……
倘若……
乐珏撒开手去,直起腰来,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神清骨秀的青年。
不知怎么的,见了这张面孔,他就忍不住想发人来疯。
他语调活泼,语速极快:“我叫乐珏,字握瑜,是京郊关山营的火器队队长!”
“我大哥他就是个文人性情,遇事面了点儿。”他做了个凶悍的姿势,“要是我在,看我捶不烂那个元小二!”
乐无涯困惑地露出笑容,应和着点一点头,便又看向了乐珩,目光里带了三分求助的意味。
“莫要胡闹。”轻声喝止了乐珏的示好,乐珩又道,“闻人县令还没用餐?”
“还没有。”
“府上略备了些酒食,不知可否请闻人县令拨冗,前来寒舍一行?”
“不了。”乐无涯拒绝得相当干脆,“……非是下官有意托大拿乔,实在是下官奉上命而来,前程未知,不知吉凶,理应清静自守,免得拖累旁人。若是明恪这回能度过难关,定然到府回访,如何?”
这话说得恳切又周到,实在是挑不出什么错来,也叫人无法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