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个子道:“听说,那里有个邵县令,治县很有一套,那里已经没有土匪了。”
“邵县令?”仲俊雄把这个称呼念了一遍,觉得挺滑稽,“哈,那邵县令死了半年了,骨头都烂穿了。”
“后来才知道。”
“你去找过兴台衙门了没?”
“没有文牒,被赶出来了。”
大个子摸摸自己的脸,又摸摸自己的光脑袋,露出了些含羞带惭的模样。
仲俊雄继续刨根问底:“那怎么跑到南亭来了呢?”
“稀里糊涂的,就一路讨饭过来了。”
“那可真是够糊涂的,不想回家吗?”
“想。”
仲俊雄冷冷一笑:“你那鼻子上面是眼睛,鼻子下头是嘴巴,会看会说会走路,怎么就跑这儿来了?!你从寮族来,想回寮族去,就该从哪条路来的,走哪条路回去!除非你是想去景族投亲朋好友,否则再糊涂,也没有走到南亭的道理!”
大个子低着头,嗫嚅着转变了说辞:“我是去景族投亲友。”
仲俊雄目光炯炯地一拍椅子扶手:“我看你不是回家,也不是投亲友,你是来南亭找人!”
闻言,大个子猛地一抬头。
方才,他扭捏文静的模样一扫而空。
此时、此刻、此人,完全是一个亡命徒,宛如一条林间蟒蛇,阴恻恻地盯上了仲俊雄。
仲俊雄被他那阴鸷的目光凌空刺了一下,毛发倒竖之余,愈发确定了此人的来意,掌心涌上了一层热汗。
他迅速冷静了下来:“就你一个,办得成吗?”
大个子很快收敛了目光,审视他一番,摇了摇头:“我不懂您在说什么。”
“你可以不懂。”仲俊雄故作镇静,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前倾,是个急不可耐的模样,“但若我说,我有办法能叫你心愿得偿呢?”
第115章 毒计(二)
这日清早,乐无涯赖了会儿床,便趴到了窗边,懒洋洋地看向院中。
从昨天晌午后,北风劲吹,衙役们在外头冻得站不住,纷纷钻进门房躲风烤火,议论说今日必有一场大雪。
不过现今风停了,雪也未落,阴云沉沉地兜笼住日头,把天幕坠得向地面贴去。
闻人约今日不到衙。
近来,他每日都会去南亭书院报到。
原因无他,他得了乐无涯的真传,做文章的水平与日俱增,和他本人的性情一样,堪称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许多待考学子纷纷虚心请教于他。
闻人约也不是个藏私的性子,悉心教导,俨然成了半个书院先生。
乐无涯歇够了,起身下地,简单装扮过后,便骑上了小黄马,牵上二丫,向城外而去。
他打算去看看他的茶花。
……
有了郭氏兄妹的悉心照料,南亭山上的茶花长势颇佳,秋日时分,迎来了一场丰收。
乐无涯先前带领闻人约去拜访致仕的大学士徐伋,也是存了几分打通门路的心思。
待到茶花一开,他便捡了两盆好的,让闻人约去给徐伋送去,谢他指点之恩。
徐伋性情风雅,是爱花之人。这礼送得恰到好处,正搔到了他的痒处。
乐无涯还特意叮嘱了闻人约,若是徐大学士问这花的名字,就请大学士赐名。
有他的赐名,这花的身价能涨上十倍不止。
闻人约提醒他:“先前不是说要以戚县主的闺名命名吗?”
乐无涯一摆手:“嗐,那会儿徐大学士不是还没来吗?”
闻人约颇不赞成地一皱眉:“这不是失信于戚县主么?”
乐无涯狡黠地眨眨眼:“没关系,老徐头……徐大学士也未必肯起名嘛。他不提,你甭强求;他要是真起了,大不了到时候我亲自写封信,说大学士想要定名,问问戚县主的意见。”
闻人约:“……”
他确信,这就是失信于人,先斩后奏。
可乐无涯既然这么说了,他决定先去送花,再谈其他。
乐无涯想得不差。
徐伋见了这花,又得知是刚培育出的新鲜品种,是头一份送到他这里来的,当即心花怒放,负着手左一圈、又一圈地转,赞不绝口。
如乐无涯所料,他问道:“此花可有名字?”
闻人约胸中翻翻滚滚了好一阵,据实以答:“回徐老。尚无名字。”
徐伋眉开眼笑,绕到书桌前,提笔疾书。
闻人约跟了上去,一眼看到纸面上的三个字,却有些愣了。
纸面上墨汁淋漓的,是三个字:思无涯。
徐伋心里想着“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一句,得意道:“守约,你可知道,这‘思无涯’三字取自,呃——”
等到亲口把这三个字完完整整地念出来,徐伋也语塞了。
他终于察觉到,这名字的意头好似不大对。
但他既然已信心满满地写了下来,再说不好,未免要这个小书生面前丢脸。
在他犹豫之际,闻人约礼貌地一拱手,替他打了圆场:“徐老,晚生斗胆猜测,这或许取自庄子所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之意。徐老取这名字,是希冀天下学子‘常思学海无涯’。不知晚生猜测可对?”
徐伋点一点头,默许了闻人约的说法。
他定心正念,想,左右自己已经致仕退休,远离朝堂纷扰了,还不能痛痛快快地给自己喜欢的花起个名字吗?
思及此,徐伋心神稍定,一捻长须:“正是,正是,孺子可教啊。”
闻人约将这卷墨宝原样带回了南亭,又将徐大学士的言行一一学给了乐无涯听。
当着闻人约的面,乐无涯面色庄重,频频点头。
一送走闻人约,他险些笑得滑到桌子下头去。
乐无涯边笑边坐直了腰,铺开纸张,将大学士的意思写了封信,转达给了戚红妆。
半月之后,戚红妆回了信。
她的字深得自己真传,很不高明,胜在简明扼要:“好。就叫思无涯。”
既有大学士亲笔赐名,“思无涯”又确实开得美观灿烂,顿时被文人墨客们一抢而空。
有些人来得慢了,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订下明年的头茬花。
南亭县添了一笔新收入,赚得盆满钵满。
眼瞧着入了冬,这茶花比兰花耐寒许多,却也禁不得严冬厉雪。
乐无涯想到宫廷里在冬日里养花的法子,便依照记忆,在山中分片扎下暖荫屋,用稻草苫盖其上,用半透明的油布做壁,接缝处塞足加了花椒的泥巴,内置微燃烟火,温气乃生,冬亦如春。
前两日,乐无涯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将南亭煤矿里的煤块煤渣布施给了南亭穷苦人家,又给这些驻守南亭山的花农茶农拉了许多好炭来,叫他们暖暖和和地过个好冬。
茶农、花农们甚是惶恐感动,表示他们也只用碎煤块就好了。
这整块整块的好煤炭,他们先前别说使过了,连见都没见过。
乐无涯的答复不讲虚礼,是相当的明晰易懂:“说的什么屁话。给我出力还用不上好炭火,那成什么了?碎煤给花使,好炭给你们使,冻了花重要还是冻了人重要?”
在以心换心下,花农们愈发对乐无涯死心塌地,日日巡看不辍。
昨日北风过后,茶花棚子被吹烂了好几处,所幸那些花农尽职尽责,一旦发现破损,马上动手修补,终于熬过了这场大风,竟是没一处棚子被连根吹走的。
只有一片茶花被塌了半边的棚子压到,东倒西歪地倒了好几株。
看守此处花棚的花农姓吴,昨夜也陀螺似的忙足了一夜。
可旁人的花棚都好好的,就他的塌了小半。
他惴惴不安地搓着手,心慌意乱,又无话可说。
检视一圈后,乐无涯把花农们纠集在一起,点评道:“行,干得不错。就冲昨晚你们的功劳,过年时,太爷一人赏一个猪后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