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指向快要哭出来的吴花农:“老吴,你干活不力,过年只有一扇猪排骨!”
周围响起一片善意的哄笑。
吴花农顿时转悲为喜,搓着手,喜得要涌出眼泪来。
他最怕被太爷认定是偷懒。
太爷如此处置,至少是认可了他昨夜出工出力了。
吴花农千恩万谢,连连作揖,同时心里暗暗下定了决心,从此后要百倍出力,再不懈怠。
其他花农当然更喜欢猪后腿,也颇钦佩太爷的赏罚分明。
为了更多的猪后腿,他们更得用心伺候花草了。
乐无涯紧锣密鼓地巡看了花田和茶田,把一干花农、茶农滴水不漏地哄了一遍,哄得他们满心春色、恨不得为太爷奉献余生后,天色已然晚了。
北风又一阵紧似一阵地吹了起来。
花农与茶农又要忙着巡山。
乐无涯自知自己就算是留下,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反倒会叫他们分身乏术,便爽快道别,打道回府。
这风雪将至的鬼天气,谁也懒怠出门。
即使是在官道之上,乐无涯纵马走了将近一刻钟,连个人毛也不见一根。
入冬之后,天黑得奇快无比,再加上今天是个无星无月、彤云密布的大阴天,树影更像是森森鬼影,光秃秃的树杈像是无数冢中枯骨的细小手爪,向上抓挠着天空。
他走到半程,憋足了一天都没落下的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
雪片阔大,风势急促,打得乐无涯睁不开眼睛。
饶是乐无涯将风灯打到最亮,也只能照亮前方三尺路。
小黄马受了冻,一步一滑,走得越发垂头丧气、拖泥带水。
乐无涯怕二丫被风刮走,就把二丫捞上了马背,想抱它取取暖。
小黄马立即站在原地不动弹了,一声接一声地打起了响鼻。
乐无涯哭笑不得,想,别看小黄马是个慢性子,脾气堪比小少爷,肯驮人,不肯驮狗。
他正想着,怀中的二丫忽然一龇牙齿,对着暗处拱起脊背,发出了呜呜的、示警的低鸣。
乐无涯心中一悸,伸手握上了马身旁的匕首鞘。
一只手鬼似的从空中直伸过来,悄无声息地擒住了他的手腕。
路边被他认作树影的“树”化作人影,静静向他合围而来,手中有弓有刀,显然是蛰伏已久,专门在此等待乐无涯入彀。
乐无涯眼珠一转,总共看到了五个人,将他的前后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他微微皱眉。
打劫?这破天气?在官道上?
这三个问题转过他的脑海后,他胸中便有了成算:
得杀。
攥住他的巴掌冰冷如铁,乐无涯循着向上望去,借着风灯薄光,看到这是个大高个,戴着顶暖和的狗皮帽子。
那帽子似乎是贴着头皮戴的,里头没什么内容。
是个和尚?还是喇嘛?
乐无涯捏起嗓子,细声细气道:“各位,你们认错了,我不是客商,身上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我——”
乐无涯的话没说尽,那人便一把拔出了他防身的匕首,毫无犹豫,反手刺进了乐无涯的小腿。
这一匕首扎得奇狠无比,乐无涯甚至听到了刀尖撞到自己骨头的声响。
在汹涌而来的剧痛中,乐无涯并没有喊叫。
他像是吓傻了,又像是疼痴了,任凭那人把他拖布袋一样地拖了下来。
那戴着狗皮帽子的寮族人扫了一眼正在呜呜怒吼的二丫,狰狞地微笑了一下。
不错。
姓仲的情报很准确。
如他所说,这狗长了个威风模样,但是个银样镴枪头,老老实实的,每次小太爷牵它出来遛,就没见它扑过谁咬过谁,谁都可以摸它一把。
他又看向了乐无涯。
此人面色冻得雪白,愈发显得一双紫色眼睛深邃诡谲。
寮族人歪着脑袋,不大相信,好不容易在殷家村谋得了的一条财路,就断送在这个年轻后生的手里?
他此来,是奉命把乐无涯全须全尾地带回寮族,细细炮制,非把他零碎折磨个半年,方能解气。
可他低估了此处的严寒,险些冻毙于此。
还好,尽管走了些弯路,最终还是找到了他。
他口齿清晰地道:“钱。”
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从乐无涯额头滚落:“没,没钱……”
寮族人露出了狰狞的笑容:“那就要命吧!”
乐无涯汗涔涔的,在寒冷和疼痛中嫣然一笑:“好啊。”
言罢,他猛然抬起另一只手,袍袖一抖,一个精巧的臂缚弓·弩便见了天日,箭头对准了寮族人的咽喉侧面:
“……我这就来拿。”
话音落下,他指尖发力,一扣机扩,弩·箭弹射而出,顿时从寮族人的脖子上穿刺而过!
自从在殷家村猝然地受了一次伏击,乐无涯便又凭空生出了几十个心眼,但凡外出,必要在身上携带些武器傍身。
在那人拽住他手腕时,他已经在悄悄调整姿势,单手按弦了。
可乐无涯也全没想到,此人心黑手毒,全是冲着废掉他来的。
他晚了一步,腿上挨了一刀,面上不显,胸中已经是怒火沸腾。
他乐无涯何曾吃过这种闷亏?
气死他了!委屈死他了!
在怒气升腾中,乐无涯咬牙切齿地朝一个方向抬手一指,怒道:“二丫,去!”
平时那一味围着乐无涯嘤嘤叫的乖巧二丫受了命令,如同一道黑色闪电,骤然蹿起,一口咬断了持弓之人的咽喉。
变声突然,转眼倒下了两个人,其他人顿时慌乱。
乐无涯单手拔下后脑的发钗——那钗被拆分两半,被做成了一把小剑的形状。
他拔出那把小剑,将冻僵了的手放在口边一呵,不假思索,劈手丢出,正中一名持弓之人的心脏。
那人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还剩两人。
袖箭只能藏上一枝,乐无涯手头暂无其他武器,心电急转,又一指一个快步向他奔袭而来的人:“二丫,去!”
那人眼看着同伴被咬穿脖子,已然有所防备,听了乐无涯的指令,他伸出胳膊一挡,阻住了它那致命的一咬,和二丫狠狠撕掳起来。
另一个手持大刀片子的人见那鬼魅似的大黑狗并没来咬自己,心神一松,刚要持刀去寻乐无涯,骇然发现,那人已经不在马边了。
唯有一盏风灯,被搀着浩浩大雪的北风吹得晃动不止,平添了几分鬼魅之气。
那人失了目标,心中愈慌,正不知所措中,忽听到一个戏谑声音道:“嘿。低头。”
他出于本能,循声低头,突觉咽喉一凉。
他不可思议地抬起手来,握住了喉咙中插着的那根晃动不止的羽箭。
乐无涯侧卧在地上,手持着被他一钗扎死的人手中掉落的弓箭,缓缓地吐出一口白气:“你不低头,我不好射呀。”
大刀片子哐啷一声,跌在了被冻得铁硬的道路上。
战场的另外一隅,胜负已分。
二丫动用一张长嘴、一口利齿,将对手裸·露在外的皮肉撕咬得面目全非。
他滚在地上,哀嚎不止。
乐无涯垂下手臂,踉跄着爬了起来:“二丫,成了,留个活口吧。”
转眼之间,攻守之势异也。
乐无涯拄着长弓做拐杖,忍痛单脚向前蹦了两下,想找个利器,把人挨个补一遍刀再说。
一阵骤风泼洒而来,将一地雪片卷起,劈头盖脸地朝乐无涯打来。
乐无涯抬手挡脸之际,小黄马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马嘶,二丫也离弦之箭一般,冲着黑暗中的某处直蹿而去!
然而,二丫才和两人近身搏斗过,咬出了一死一伤的辉煌战绩,已是强弩之末。
在黑暗中,风声裹挟来了二丫凄厉的叫声。
它被人凌空一脚,踹到了路侧的边沟。
乐无涯也看清了来者。
风灯一闪一闪的,映出了寮族人被血染红的狰狞面孔。
他的脖子被刺穿了,然天不绝他,气管并未被射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