訾永寿吞了口口水:“是啊。不过卑职也有些好奇,想知道送我的地在哪里,有多大……”
乐无涯无语片刻,发现了重点:“你很擅背记?”
訾永寿怯弱地嗯了一声,脸上却毫无得意之色:“徒会背记,不擅运用,就算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又有何用途?”
乐无涯:“……你记性如此之好,怎会反复去翻阅钱知府落水的案卷?”
要知道,乐无涯当初判定訾永寿就是内鬼的依据之一,就是原本无人调阅的钱知府案卷绦子被人翻得褪了色。
訾永寿弱弱道:“卑职想着,万一要是记错了什么呢,拿出来看看,心里也安静些。”
乐无涯:“……”牛人,偏偏长了个熊样儿。
卫逸仙对招降訾永寿那日的情景,亦是历历在目。
当初訾永寿明明只看了一眼地契,便慌得丢开了手去,临走时更是跑成了一阵风。
他怎会记得这么清楚?!
卫逸仙强作镇定,继续辩解:“訾主簿背得如此熟稔,想必是早已和旁人串通好了,设计陷害于我。”
说着,他向郑邈悲戚道:“大人,想必下官家中,已有这么一份文书了。”
闻言,訾永寿心思一动。
卫逸仙如此说,便证明他并没有毁去地契和房契!
是啊,卫逸仙并不知道自己是被人掳走的。
在卫逸仙眼里,他反悔逃跑的可能要更大些。
因此,卫逸仙得将这房契地契好好留存起来,只等郑邈来调查,下令抄检訾家时,便可顺势将其混入自己的家当中,用以证明他有一笔来路不明的钱款。
至于将房契地契收在身边,在卫逸仙看来,是毫无危险的。
毕竟,谁会没事找事,跑去抄检卫府?
想到这里,訾永寿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同时对乐无涯的崇敬之心更进了一步:
知府大人竟连这样的事情都能算得到,真乃神人!
他将乐无涯叮嘱他的两件事又在心中复诵了一遍。
一,绝不看大人一眼。
二,咬死卫逸仙。
经过先前的一番讲述,訾永寿发硬的舌头根已便利了许多。
不能一战扳倒卫逸仙,他今后便再无堂堂正正立在人前的机会了!
他鼓起毕生的胆气,端端正正地向郑邈磕了个头,道:“郑大人,这地契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买家和卖家的名字,请大人唤来卖地的袁三明,看看买地之人,是否真是我訾永寿!”
郑邈眸光微转:“买地,并不是非要本人到场不可。”
卫逸仙以为郑邈是在为他讲话,忙附和道:“是,你大可转托牙人撮合,何需你本人到场?”
訾永寿咳嗽两声:“如卫同知所言,卑职既有心掩藏形迹,还托了牙人撮合,那为何非得用本名买地,而不用化名?”
“买地时,需得双方持身份文书到场,即使有牙人从中代理,想以我之名买得土地,他就得拿着卑职的身份文书去办理。衙吏们的身份文书,向来是由户房统管,根本不在自己手中,若要调用,就得写份申领书,写明申领用途,交户房查验后,方可领出。我想请问户房经承,是否有申领书留档?”
訾永寿说到此处,面部血色隐隐上涌:“郑大人明鉴,府衙之中,管理户房的不是牧通判,而是卫同知!若有申领书,请大人仔细核验笔迹;若无,那要么是卫同知管理不严,被我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悄无声息地窃得文书,又悄无声息地放了回去,要么,便是有人私领文书,代为购地,意图贿赂小人,栽赃牧通判!”
郑邈从案上拿起一封微带褶皱的文书,向他一举:“訾永寿,你看看,可是这张地契?”
乐无涯瞥他一眼。
好小子,身手利索,搜得挺快。
訾永寿膝行几步,从捕快手里接过转递的文书,观视一番,恭敬答道:“回大人,这张不是原件,乃是旁人抄录的。”
訾永寿的回答令郑邈很满意。
他微微一笑:“不错。看来你真见过原件。”
说着,他拿起另一张泛黄的地契,用指尖轻轻一弹,弹得底下的卫逸仙打了个小哆嗦。
倘若不用訾永寿的真名购地,如何能说服得他心动?又怎么好以此为把柄,辖制于他?
但卫逸仙依然有话能辩:“郑大人,这极有可能是訾主簿和那幕后之人合谋所得,他知晓文书内容,实在不足为怪!”
郑邈不接他的茬:“户房经承何在?”
户房李经承骤然被点名,不敢懈怠,快步走上堂来,但因为过于紧张,一个踉跄,险些滑跪在地。
他脸色苍白,撑在地上的手臂微微发颤:“郑、郑大人……”
郑邈径直发问:“今年四月,訾永寿可前往户房,调用了他的身份文书吗?”
李经承弱声道:“是,訾主簿的文书是被调用过……”
乐无涯与郑邈异口同声:“不要东拉西扯!”
郑邈望他一眼,拧起了眉毛:“闻人大人,有话请问。”
乐无涯冲郑邈一乐,旋即道:“李经承,被谁调用了,直说便是,别在这时候打太极,小心打到自己身上。”
李经承的冷汗,顺着额角一滴滴落在青石砖地上。
以当今之势看来,卫大人实是危矣。
他身为经办之人,到底要不要替卫大人扛雷?
顷刻之间,他便有了答案。
他一个脑袋磕在地上,说:“确有其事。是被訾主簿调用了!有訾主簿亲笔写下的申领书为证!”
他弱声道:“只是……只是,来取书信的并非是訾主簿本人,是刑房的一名小书吏伍琦。因此虽说登记簿子上签的是訾主簿的名字,但字迹到底不大相似……”
他谁也不站!
站“事实”二字,总不会出错吧!
乐无涯看向郑邈:“既有文书,调来一观,如何?”
郑邈言简意赅:“取来我看。”
文书很快被取了来。
当书信呈递到訾永寿手中时,他看了一遍,脸色陡然大变。
再看第二遍时,他的手开始抖颤。
他差点就要忍不住看向乐无涯了。
訾永寿强定心神,带着哭腔申辩道:“大人,这确是卑职字迹,可,可卑职不曾写下这样的一份文书,请大人明察!”
一旁的卫逸仙冷笑一声。
就连訾永寿都觉出自己这话说得荒唐无稽,慌乱之下,熊人本质再次发作,惧怕得说不出话来。
郑邈接来,细看一遍,不觉发出一声嗤笑。
他对乐无涯一招手:“闻人大人,你来看看。”
乐无涯依言接过,学着他的样子,看了一遍信,旋即发出了一声一模一样的嗤笑。
他将那文书一折,对旁侧侍立的杨徵吩咐:“取盆水来。”
杨徵哎了一声,领命而去。
乐无涯倚在椅中,闲闲道:“昔年唐朝一佐史,诬告刺史裴光参与谋反,以书信一封为证。裴光拿到书信,深觉恐慌,坚称字是他的,信却非他所写。当时,酷吏横行,对此等嘴硬之人,合该大刑伺候,但审案之人乃尚书张楚金,为人正派,不喜屈打成招。他将书信带在身边,百般研究,一日,他午休小憩,床榻受西晒,他辗转反侧,无法安枕,百无聊赖下便取信来看,谁想一观之下,书信显出粘补之象,平看不觉,向光方知。”
说话间,杨徵端着一铜盆水,小步趋入堂中。
乐无涯信手一抛,掷文书入水。
只见那原本完整的“申领书”,遇水则一一散解成小片文字。
——这分明是从訾永寿日常写作的文书中裁剪出来的!
“如今有人仿照此案,伪造公文,以此调阅现任官吏的身份文书,可见其何等猖狂。”乐无涯把语调拿捏得无比委屈,冲郑邈起身行礼,如狐狸拜月一般团团作了个揖,“下官初到桐州,不过一月光景,便碰上如此大案,心中甚惧甚慌,假使桐州府的水如此之深,下官说不定要像钱知府那样,无缘无故,亡于异乡。还请郑大人为下官主持公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