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涯笑了起来,俯下身来,用自己的额头碰一碰他的:“现在我还要不起。不过你不必失落。在上京好好等我,跟六皇子带句话……”
他抬起头来,灼灼明亮的目光直落在姜鹤的眼里:“你早晚是我的。”
姜鹤心神一悸。
当年,小将军摆下擂台,邀请二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前来挑战。
他不知天高地厚地跑去应战,以一手漂亮绝伦的箭术力压同龄军士,脱颖而出。
乐小将军看过了他的战绩,喜滋滋地走到他面前,对他东瞧西瞧,问他来投天狼营,有何壮志。
姜鹤是下级军士,早上要给长官打洗脸水、洗军靴,忙得没能吃上一口热乎早饭,肚里正饿得紧,张口就问管不管饭。
“管。”乐无涯目光热切地抓住他的手,“管你一辈子饭都成啊。”
姜鹤默默地记住了这个承诺。
他拼着性命护卫程以泽,就是为了回上京,再端一端小将军的饭碗。
后来,上京他去了,很热闹,很繁华,有无数的美味珍馐,只是没有小将军在了。
这让姜鹤迷茫了很久。
直到他重操旧业,随着两位皇子代天巡狩,来到南亭,见到了当堂审案、风姿如玉的闻人明恪。
从那时起,他心中便影影绰绰地有了这个念头。
那念头像是一把暗暗的饥火,在他腹中燃烧,催着他,让他赶快来到这人身边,端他的碗,服他的管。
时至今日,他终于得偿所愿。
姜鹤垂下脑袋:“那我等着您。您一定要来啊。”
乐无涯含笑:“一定。”
……
一只蟠龙香炉徐徐吐馨,化作轻薄雾气,飞绕盘旋,让上座之人的神色沉在雾气之后,晦暗难辨。
郑邈所拟、历数卫逸仙种种罪责的奏折,正摆在龙案之上。
三法司官员肃立于下,各自戒惧,放眼望去,只能瞧见一片黑沉沉、乌鸦鸦的官帽。
待阅审完毕,皇帝发出了一声沉沉的笑:“有意思。”
“他在南亭,将朕钦定的‘群县楷模’给拉下了马;上任桐州一月,朝廷五品官员谋害上官之事也被挖了出来。”他声色一厉,“朕的大好江山,蠹虫竟如此之多!”
无人敢接腔。
唯有郑邈一拜到底,坦然道:“皇上,微臣此来上京,一为禀告案情,听凭圣裁;二为向圣上报喜。”
闻言,上首沉默许久。
其余人等皆捏了一把汗。
圣心天威向来难测,这郑三水怎敢随意接话?
良久,皇上终于开口询问:“哦?何喜之有?”
郑邈淡然道:“皇上容禀。蠹虫生于米,生于木,生于书,滋生在万物之中,因此,要紧的不是蠹虫本身,而是铲除蠹虫的决心和手腕。桐州府治理混乱,原本就是因为吏治不清,权力倾轧。陛下任用闻人明恪,便是将啄木之鸟放归林间。千林蠹尽,江山太平,是而微臣想向皇上道喜。”
“你这舌头倒是灵巧。”皇上紧绷的面容终于放松了些许,“郑卿,你在桐州府查案日久,你认为闻人明恪此人如何?”
郑邈径直道:“他与当年的乐有缺,颇为相似。”
在场老臣后背统统一麻,齐齐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
这下,项铮沉默得比先前更久了:“怎么说?”
“他为人灵巧,为官忠正,为事机变。乐有缺最初与臣相识结交,便是这样一副面貌。”郑邈道,“可惜了,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郑卿颇有感慨。朕也听得明白了。”
项铮不欲再与他谈论乐无涯,转问身旁的太监薛介:“先前,闻人明恪请求补上十万两军饷,可对?”
薛介应道:“是,兵部正在着手拨付。”
“如今看来,这一数字大有可疑。卫逸仙先前分管桐州军务,谁知这恶徒在其中动了什么手脚?”
“皇上的意思是……”
“在十万两之上另外加拨七万两,供他整饬桐州防务。另拟票旨一道,急发桐州……”
皇上轻描淡写道:“卫逸仙构陷官员,杀伤平民,有杀害上官之嫌,罪大恶极,押赴上京听审。查抄卫家,所得俱入桐州公帑。”
作者有话要说:
皇上:塞钱做法积点阴德,求那个人别回来了。
第163章 真言
自离了昭明殿后,刑部尚书和左、右都御史如获大赦,快步离去。
唯有大理寺卿张远业慢行一步,与郑邈走在了一处。
如今,郑邈官至三品,是一方封疆大吏,与张远业平起平坐。
大理寺算是郑邈的娘家,二人自是比旁人有话说些。
“郑大人,好糊涂啊。”张远业压低了声音,“为何平白提起那人来?如今皇上他老人家最忌讳的便是他了。”
郑邈冷静道:“我不在京中供职,如何能知晓皇上他老人家的忌讳呢?”
张远业:“……”
他不说这话还好,此话一出,他敢确信,郑邈就是故意为之。
张远业迟疑道:“你将闻人明恪与乐……那位大人相提并论,就不怕皇上对他生出龃龉?”
郑邈:“我并不害怕。”
张远业是个性情温和之人,虚心请教道:“愿闻其详。”
郑邈道:“一来,皇上对闻人明恪本就心怀龃龉。”
对于闻人明恪这个监生出身的七品小官,是如何有如神助、连跳五级的,郑邈早有耳闻。
若皇上当真如此爱惜闻人明恪的才干,就该在兴台邵逆案破之后,就将他召入京中,暂留听用,让吏部详加勘察,再安排他的去处,而不是将这个小年轻不声不响地破格提拔至桐州知府的高位,让他这个二十来岁的嫩肩膀,硬挑起一府之主的铁扁担。
与其说是重用,不如说是天子有心要试一试他的成色,顺便将这个官场新人投入情势错综复杂的桐州,看桐州三任知府先后倒台,究竟是何缘由。
闻人明恪若是被孤立、被同化,或是干脆像钱知府一样不明不白死在任上,便是他自己无能,辜负圣上重托。
但未曾料想,闻人明恪乃是一等一的名剑凶器,刚一出鞘,便精准挖出了卫逸仙这个暗地里搅弄官场风云的痈疮、蠹虫。
皇上爱惜人才不假,但眼见此刀如此锋利,非见血不能收,难免要再生出一层忌惮和不满来:
你闻人明恪既然有天大的本事,那有困难何必找朝廷?
郑邈继续道:“二来,皇上确实不喜那位大人。然而斯人已逝,活着的人总要讲些体面。即使那位大人深负圣恩,到底生前殚精竭虑,死后未得全尸,算是得了应有的报应了。皇上向来重体面、讲体统,我说闻人明恪与那位大人相似,皇上如此宽宏大度之人,若是因为区区在下的这么一句话就刁难于他,岂不是显得心胸狭窄,无圣人之雅量?”
张远业:“……”
他倒也不想闻得这么详。
听到一半,张远业便不安地环顾四方,确认无人窥听,才松了一口气:“你呀,还是那个脾气,什么话都敢说,不要命啦?”
郑邈再度语出惊人:“是闻人明恪叫我这么说的。”
……
郑邈的表述已经足够委婉了。
闻人明恪在同他讲这番话时,用词堪称大逆不道,句句都是诛九族的浑话:
“我此番在桐州动作太大,刚一上任,就发落了一个五品官,难免引得皇上侧目。”
“前些日子,下官向京中申领了一大笔军饷,用来填补欠饷亏空。这笔钱对桐州军务十分要紧,但此事一出,下官怕皇上认为我本事太大,所以还需得郑大人帮忙,推上一把。”
“您在面圣时,可以提上一句,说我与乐无涯有些相像。”
初听到他的这一想法,郑邈难掩讶异。
但闻人明恪给出的理由相当充分:“据您所说,下官确与那位乐大人样貌相似。您即便不说,有朝一日,下官上京面圣,总不能掩面上殿、不见天颜吧?您与乐大人是故交,若您不事先禀告,皇上事后回想起来,难免心生不悦,认定您有心欺瞒。因此,您不如开诚布公,直言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