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我这个小官已经给皇上添了不少堵了,也不差这一条。”
“史官们时时侍奉在侧,记录着君王的起居言行,皇上可以因为下官锋芒毕露,对我不喜,可您要是提上这么一句,情势便大不一样了。”
“若皇上,下官与奸臣乐无涯相似而加以苛责,岂不是显得皇上为君不仁,且对那位奸臣大人念念不忘,恨意不绝?”
“要是运气好一点,他说不定肯再拨给我一些,以示大度宽仁呢。”
……
事实真如那闻人明恪所说,皇上尽管面色不豫,但当真大笔一挥,多批了一笔军费。
十二个字,抵七万两银子。
折合下来,真能算得上一字千金了。
张远业不敢再细问了,怕平白再听到一耳朵大逆不道的言论。
然而,在沉默地并行一段后,张远业突然开口问道:“……真有那么像吗?”
郑邈简练道:“像。”
张远业扯起嘴角,勉强笑了一声:“郑大人未免言过其实了吧。世上人才千千万万,我只见过一个乐大人。若是这位闻人知府真有那位大人的才情,在科考时不就该崭露头角了吗?”
郑邈想说,闻人明恪与乐无涯的相似之处,可不仅仅是才情而已。
但他选择了闭口不言,没再反驳。
整个大理寺如今的班底,都是乐无涯在任时打下的。
包括张远业,是乐无涯离开大理寺后要来的最后一批人才。
张远业仅与他共事一月有余,便已为他心折不已。
对这么一个在心中暗暗崇敬着乐无涯的人,郑邈不必强行说服于他,反正怎么说,张远业怕也是不肯轻信的。
既然连闻人明恪自己都笃信他将来总有进京为官的一日,那就等到那一日,再让张远业亲眼去看吧。
想到这里,郑邈嘴角轻轻一翘。
他突然开始期待起将来乐无涯进京后的盛况了。
……
桐州府牢城。
乐无涯意态悠然,步入幽暗的高墙深垒之中。
即使外面艳阳高照,光芒落在沉而黑的监牢泥墙上,便仿佛被尽数吸走了似的,窒闷得令人恐慌。
待进入监牢内部,更是寒暑难辨、日夜难分,不管走到何处,都是统一的晦暗阴森。
乐无涯在一间牢房门前驻足,与牢中人两两对望。
早在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时,卫逸仙便立起了身来。
他精神尚可,唯有发丝略显凌乱,但显然是经过仔细打理的,只是牢狱中没有镜子与梳子供他精心梳洗,卫逸仙即使有心求个体面,也实在是有心无力。
不过,卫逸仙作为输家,可称得上一句风度翩翩。
被拘押下狱那日,他并未暴跳如雷或是痛哭流涕,而是异常平静地接受了他的失败。
身陷囹圄后,据狱卒所言,他照样是有吃有喝,对粗劣糟糕的牢饭、肮脏腥臭的环境并没有半句的挑剔抱怨。
卫逸仙的心性素来如此:愿赌,便要服输。
若胜负易主,他计谋成功,叫牧嘉志背上了那洗不清的污名,以卫逸仙的性情,恐怕也不会过分得意招摇,只会态度悠然地收起钓竿,慨叹自己又钓得了一尾大鱼。
所以,乐无涯同样不必洋洋得意。
那样反倒是落了下乘了。
卫逸仙规规矩矩地向他行了一礼:“大人来了。恕卫某不便出门迎接。”
乐无涯:“听狱卒传话,卫同知有事找我?”
“是。劳烦大人跑这一趟了。”
“公务繁忙,有何事情,直说罢了。”
“这些时日,罪人身在牢狱,冥思苦想,大抵想明白了您的手段与安排。”卫逸仙缓缓道,“唯有一件事情,我辗转反侧,实在想不清楚,便斗胆请大人来为罪人解惑,不然的话,罪人死后下了十八层地狱,怕也是不能瞑目的。”
乐无涯一言不发。
卫逸仙径直问道:“您是何时知道,罪人要对付的不是牧嘉志,而是您?”
卫逸仙实在想不明白,他布下了这么一张罗天大网,静等着乐无涯入彀,他却能无比精确地躲过每一步杀招,反而取了自己的命?
账面亏空、军士欠饷,人心不齐、得用者寥寥。
对他来说,这些明明才是亟需解决的头等大事。
明明只要一着不慎,他就会陷入泥淖中,裹足不前。
为何他能绕过这些明面上的障碍,将他的新官三把火全点在了他卫逸仙头上,把他的官衣官帽烧了个干净?
卫逸仙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
他可以败,却不能败得不明不白。
然而,他同样心知,闻人知府身为胜者,是没有必要给他答疑解惑的。
他做好了乐无涯拂袖而去的准备。
因此,从乐无涯那里听到答案时,他一时间居然没有反应过来。
“因为你在布局,我也在设网。人说桐州多倭寇、多匪盗、多刁民,可在我看来,这世上诸乱,大多自上而起。上梁不正,带坏风俗,才致民心动摇、天下不宁。”
“所以,不是你,就是牧嘉志。我在你们两个人里选了选、看了看,还是你该死。”
乐无涯的坦诚,令卫逸仙瞠目结舌。
然而,片刻之后,他释怀地一笑:“原是如此吗?”
乐无涯笑道:“上京之后,要拿我这番话说给皇帝听,诉诉冤屈、泄泄怒火吗?”
“不了。”卫逸仙摇头道,“乖乖认罪,最多是个斩首。攀咬上官,又无真凭实据,若得了个凌迟,受那些零碎折磨,还不如砍头痛快。”
事到如今,他指使马四杀死两条人命、意图收买訾永寿作伪证,人证物证俱全,再辩解訾永寿不是他绑架到自家院里的,又有何意义?
况且,这“乱自上起”的一番高论,乐无涯有胆讲,卫逸仙没那个胆子复述。
卫逸仙一揖到底:“多谢大人为卫某解惑。”
乐无涯无意与这手下败将多呆。
他手头公务确实很多,连嗑瓜子都没有空闲了:“不必言谢。下十八层地狱时,诚心诚意地多跳几遍油锅,就算你感谢我了。”
卫逸仙:“……”
他愣了半晌,失笑出声。
见乐无涯抬步欲走,卫逸仙再度出声:“闻人知府,您肯解罪人之惑,罪人无以报偿,有一句话赠给您,请您善听。”
“桐州倭寇绵延难除,看似有成千上万之数,然而十有八·九实为大虞本地商贾,不过托倭之名,雇善水倭人,以行走私之事!”
“皇上封海岸、禁海运,走私者铤而走险,可获暴利,乃至于此。”
“闻人大人,您大可大刀阔斧,清倭寇、除匪患,可这些倭人背后,是无数本地士绅,利益相牵,他们怎肯相让?”
“这些年来,我从中取便,竭力周旋,就是想在众多势力中取一个平衡。罪人有罪,可有罪者,何止罪人一人?”
“钱知府绝非罪人所杀,可他当真是死于意外坠水吗?要知道,他与其他知府交好,就是想合力整饬走私一事,充盈桐州府库!”
“大人,您斗倒了我,可斗得倒这潜伏暗处的无数商贾士绅吗?斗得倒皇上严禁海运的明旨吗?”
乐无涯回过身来,静静望着面皮红涨、情绪激动的卫逸仙。
他听得出来,这确是卫逸仙的肺腑之言。
这是他与他相交以来,卫逸仙最为真心恳切的一番发言了。
“多谢提醒。”乐无涯颔首谢过,抬起眼来,眼中隐隐生光,“……人已至此,何不一试呢?”
第164章 赠礼
卫逸仙倒台的消息传至上京,并没引起什么了不得的轩然大波。
一个五品官,在地方上能只手遮天,放在上京,那只不过是小鱼一条,小虾一只,无论死活,都激不起一丝涟漪。
然而对桐州府上下官员来说,这变动堪称地动山摇了。
郑邈和乐无涯珠联璧合,将这件消息封得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