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曜一愣,回看向闻人约,似是不解他为何会如此宽慰自己,只得迷茫地一笑。
还没等他说些什么,骤然听得大哗一片。
——斜刺里杀出了两个人,不由分说,将一名护卫在宗曜身侧的衙役当场砍倒!
宗曜不防,被溅了半身的鲜血。
昨夜,两名倭寇与大部队走散,未能逃出城去。
今日县门封闭,他们眼见混不出去,便专挑着四通八达的暗巷四处躲藏,竟是躲过了第一轮的全城搜检。
可阴沟里的老鼠实在是当不长久。
乐无涯一到,便指挥着米溪县的兵士们,五人一队,将所有街巷篦子似的筛上一遍。
眼看要到了十死无生的绝境,二人恶向胆边生,萌生了玉石俱焚的想法。
眼见一个大官模样的人在数名衙役的拱卫下沿街行走,且未骑马快行,二人便抡着大刀,一人劈倒了距离宗曜最近的衙役,另一人则目标明确,直奔宗曜而来!
寒光劈下!
宗曜愣在原地,眼看刀光将近,才向旁侧一闪——
没闪开。
他牵着马,马缰缠绕在手腕上,一时难解。
所幸对面也是激动过了头,准度稍偏,一刀砍在了缰绳上。
宗曜人马分离,一个踉跄摔在了黄泥地上。
随行护卫的衙役们,平时对小老百姓耀武扬威时,颇有一套恶毒的本事,如今遇到真章,立刻化作一群受了惊的鸡鸭,无心恋战,扑闪着翅膀四下奔逃。
转瞬间,宗曜四周的护卫呈扇形散开,竟然只有闻人约护在宗曜身侧,一剑挡住了向他砍来的第二刀!
金铁交击,铮然一声,那人竟是没能抵住闻人约的手劲,被震得虎口一麻。
闻人约的境况也凶险得紧。
他以剑挡刀,甚是勉强,这一下格挡,虎口便已开裂出血。
但他分毫不退,长剑出鞘,横挡在身前,厉声呵斥:“不许乱!来者只有两个!宗大人若死,你们一个也活不了!”
此言一出,的确有三四个衙役犹豫着站住了脚步。
然而,其他人实是畏惧倭寇之名,早已逃得远了。
闻人约心下气苦。
只是两个倭寇而已!
若是桐州军兵全是如此这般的软蛋,又怎能抵敌!
这二人皆是训练有素的行伍之人,闻人约不肯轻敌,挥剑格开一人进攻,喝道:“宗大人,快跑!”
宗曜倒也听话,手上缠着半截马缰绳,闷不做声地一头扎进了旁侧的暗巷之中。
这二人并不是傻瓜。
看衣着打扮,闻人约不过是一介白身而已。
就算死上一百次,又岂有宗曜值钱?
一人拦住闻人约,另一人则仗刀直追,和宗曜一起消失在了小巷之中。
那些立在原地的衙役们如梦方醒,狂呼滥叫地追了上去。
……
天色昏昏,最后一缕天光行将就散。
暗巷中的一切都像是被罩上了一层青纱,模糊不清。
追击宗曜的倭寇大步向前而去。
前方的宗曜逃得跌跌撞撞,官衣又实在碍事,时不时飘飘然地在转角处一闪,一次又一次地出卖了他逃跑的轨迹。
宗曜到底是个读书人的身体底子,与倭寇的距离不可避免地越拉越近。
在又一个拐角处,倭寇提起一口气,猛然加速!
他距离那飘摇的衣角,仅一步之遥!
一步之遥,即是一刀之隔!
他挥起大刀,兜头劈脸地砍了下去!
然而,他什么都没能砍到。
他只劈到了一件柔软的外袍。
扑面而来的官袍相当宽大,罩住了他的头脸,挡住了他的视线。
而他脚下像是绊到了什么东西,一跤扑倒在地,刀也随之脱手飞出。
不等他跳起,腰间便传来了一下又一下钻心剜骨的刺痛!
宗曜冷着一张寡白的面孔,凌乱披散着一头长发,举起手中束发的长钗,对着他的腰部猛刺,拔出,再刺!
他的眼里没有感情,没有光辉,只是两颗无光无泽的黑曜石。
在倭寇声息渐弱时,宗曜骑上了那人的后背,用那半根马缰绳,熟练地勒住了他的颈部。
阒黑的街巷中,他双手绞死缰绳,像是船夫转动转盘、收拢船索一般,将他的脖子反拧后拉,听着他的颈骨一寸寸折断的细响。
宗曜把黯然无光的眼睛闭了起来。
暗夜中,能听到他在温柔又惆怅地自言自语。
“老师……老师啊。”
“你死了吗?”
“你还活着吗?”
在他催命似的呢喃下,倭寇仅有的一点声息,也就此消逝在暗巷之中。
宗曜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在身后衙役们的呼唤声中,费力地将人拖拽到城中小河边,将人和刀一起丢入了尚未结冰的河水中。
噗通。
在黑夜中,流动的小河裹挟着倭寇的尸体,向下游漂去。
不出意外的话,天明之时,他的尸身就会被密布的水网冲到别处去。
出了意外,也不要紧。
自己反杀了送上门来的贼寇,说破大天去,仍然是有功无过。
不过,他初来乍到,还是不宜过于招摇。
想着,宗曜对着潺潺的流水虔诚地拜了两拜,才颓然跌坐在地,抬头望向漆黑无光的天,眼里是一模一样的漆黑无光。
说起来,若上苍有灵,为什么要送一个和乐无涯如此肖似的闻人约来他身边呢?
莫非是天也觉得他委屈吗?
作者有话要说:
鸦鸦不在,但是处处都是鸦鸦。
第184章 暗刃(一)
乐无涯驱马赶至宗曜身侧时,他正裹在一件漆黑的大氅里,形影伶仃,在街边坐成了薄薄的一道剪影。
未等马停,乐无涯便径直跳下马来,大步流星冲到他身前:“文直无恙否?”
宗曜雪白的脸藏在蓬乱的发丝之中,并不作声,像是吓呆了,直勾勾看向乐无涯。
乐无涯俯下身来,冲他晃了晃手掌。
他身后挂着一盏色泽昏黄的马灯,随风微微摇摆,在乐无涯身周镶镀了一层温暖的光轮。
宗曜梦呓道:“……大人。”
此时,他眼中的世界,早已换了模样。
他变成了一个幽魂似的第三人。
白日之下,他那老师身穿黑色锦袍,立在宗府门前,袍袖灌风,衣带飘飘,隐带病容,是个精细漂亮的瓷人。
宗曜看着年轻的自己快步迎出门来。
初入官场,又是花团锦簇的好年纪,当时的他腰背挺直,走路都带着微微的向上的弹性,眼角眉梢里俱是春风:“老师,您来了!”
乐无涯一扬眉:“宗文直?”
他倒退一步,看向“宗府”的牌匾,愣了片刻,嘴角无奈地一翘:“哦。我听你口音,还以为你是岭南宗绩一脉的孩子。原来你不是那个宗,是这个宗。”
“回老师,我是在岭南大儒嵇世源嵇老先生那里求过学。”宗曜声音朗朗,态度恭敬。
“宗鸿彬是你的……”
“是家叔。我幼年失怙,与兄长一起住在叔父家。叔父无子,就如同我的父亲一般。”
乐无涯静静望了他一会儿,神情复杂。
如今的宗曜,已经全然能够读懂他的意思了。
不幸的时候,年轻的宗曜一味顾着欢喜,对即将到来的危机一无所觉。
乐无涯又不死心地问:“宗昆,是你的亲生兄长?”
“是,我与家兄相差十二岁。”
乐无涯点评道:“你与他二人,实在不像。”
宗曜听不懂他的惋惜,眼珠漆黑,焕然生光:“我更像母亲一些。”
乐无涯目光垂下,不再多言,举一举手中礼物:“我特来恭贺宗鸿彬大人生辰。”
宗曜兴奋得两颊微红:“老师大驾光临,学生无限欢喜!近来,学生偶得一本古籍,其中有几处内容,我和兄长各有见解,争执不下。若老师不弃,待寿宴结束,烦请老师前来为我一决,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