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这样说,沈掌事欲言又止。
戚红妆:“有话说话。”
沈掌事斟酌了下言辞:“县主,知府大人那边给信儿了吗?”
戚红妆平静道:“给了,说自有咱们的出路。”
此话一出,其他掌事、掌柜都露出了轻松的神情。
沈掌事却殊无喜色,心事重重地在面上浇了卤子:“县主,你莫怪我沈梅嘴碎。”
戚红妆接过她的面碗,替她把面卤调开:“讲。”
“闻人知府能扶持咱们,自是大大地给了咱们脸面。可我只信一句俗语:靠山山倒,靠人人走。闻人大人如今与您是互利互惠,你好我好,自然是万事大吉。可咱们的摊子刚铺开,就如此手忙脚乱,要是大人来日高升,一朝离了桐州,咱们不就成了最肥的那块肉,叫人怎么宰割都成了?”
沈梅是寡妇,丈夫死后,险些被人从婆家扫地出门。
她性格泼辣,闹过祠堂、上过公堂,才为自己争得了一爿家产立足。
因而她的经验之谈是,自己个儿的腰杆越粗,越能立得稳。
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才是上策。
是以,尽管她几乎是所有掌事中最勤谨、认真的一个,却也是最反对将“桐庐雪”卖出桐庐的一个。
见戚红妆不语,沈梅又劝道:“您就当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吧。县主对咱们有恩德,咱们自是愿意跟着县主干,没有二话的。可那栾玉桥背靠的是张家,张凯背后又是张大学士,拔根汗毛抵咱们的腰粗,大人能帮咱们一回两回,真能为着咱们这些做生意的,跟张大学士作对?”
戚红妆把面碗推回到她面前:“如你所说,他与张凯或是栾玉桥合作最是便利,堪称锦上添花,为何偏要把这富贵送到咱们跟前来?”
沈梅语塞半晌,揣测道:“张、栾两家密不可分,知府大人再想从中分一杯羹,怕是不可得。”
“你是这样想他?”
“哪朝哪代的官不都是这样?借商人的势,发笔横财,给他自己买条青云路。县主,咱们就怕忙前忙后一场,给别人做了垫脚石。”
戚红妆环顾四周,面对着一张张迷茫的脸。
她放下筷子,擦一擦手,指向墙壁:“这回去府衙,闻人知府不仅送了咱们一条生路,还送了我一幅字。”
闻言,众人将目光投到墙上。
那里果然新裱了一幅字。
有人笑道:“老吴我字识不了一箩筐,不过这些倒还都认识。”
他念道:“一枝独秀……不是春?”
他问戚红妆:“县主,这啥意思?你给咱们讲讲吧?”
戚红妆的嘴角难得地漾出一点笑意来,并不同这些出身寒微的掌柜们打哑谜:“百花齐放,才是正经的春日。”
她凝望着那幅字:“他要护着的,是整个桐州的商场。咱们不过是最先开的那一朵罢了。你们说,他能叫咱们开败了吗?”
即使担忧如沈梅,听到这样的话,心中也安定了不少。
她端起碗来,将信将疑道:“真有这样的官?被咱们给遇上了?”
戚红妆站起身来:“我帮他在南亭种过花,帮他开过一条路;他初来桐庐,人生地不熟,我替他铺过路撑过场子。如今种种,不过礼尚往来而已。”
给在座诸位喂了一颗定心丸后,她端起一杯水酒,敬向各位掌柜:“戚红妆能有今日,都是和诸位摽膀子干出来的。现如今,哪怕有了通天的路子,也要靠咱们的双脚走上去。我不会说那些漂亮话,只有三句话跟大家说。”
“第一,我等都是百姓出身,百姓们想要什么样的布,咱们心里清楚得很。”
“第二,工人也是百姓出身,心里想的什么,咱们用不着揣着明白装糊涂,无非是图个钱多事少,若是事繁,就不要舍不得加钱加饭。”
“第三,不许任何人在外头吃小灶,只有同食同宿,才能同进同退。”
言罢,她痛快地一仰脖,把水酒干了。
“喝完这杯,把面吃完,给工人们放两日假,每人发一钱迎春银子,休息好了,咱们开工去!”
底下,心绪翻涌的掌柜、掌事们齐声应道:“好!”
其中就数沈梅嗓音最亮。
戚红妆坐下身,重又将目光投向墙上。
刚才,她同掌柜、掌事们讲的是利弊之事。
至于玄学之事,她藏在心里,并不同人言说:
她愿意信任这张脸。
……
几日后,栾玉桥正站在廊下,逗弄着一只红嘴鹦哥,就见一名亲信小厮面含喜色,疾步奔来:“老爷,有信了!”
“怎么说?”
小厮是传惯了话的,口齿异常清晰伶俐:“守府库的小春说,昨儿个晚上本该是他的班,可是府衙临时传了令来,让他和几个看府库的换班两日。小春是个贼溜人,装作回家去,人并没走远,只躲在旁边看。果然,天一擦黑,就有一队府兵持着知府手令进了府库,忙了两个时辰后,就有好几辆大车从府库里开出来了!”
栾玉桥捏着鸟食,在金丝笼子外微微晃动:“去了哪里了?”
小厮眉开眼笑:“老爷料事如神,全送去一家仓库了!小的查了,那仓库就是戚县主新近盘下来的!”
“好张巧嘴。”栾玉桥斜睨他一眼,“里头装的是布?”
小厮:“这个小的问过小春,他也说不好,府库大门有好几把钥匙,他也没见过压仓布长什么样儿,只说是几车的大箱子。小的去看过车辙,嘿,那吃重可真不小。”
栾玉桥冷笑一声:“知府大人,倒真是个风流倜傥的人,为着敲开这寡妇门,真肯下本儿啊。”
小厮应和着笑:“老爷,那咱们怎么办?去告他一状?”
“不急。”栾玉桥悠然道,“让她印了卖去。”
小厮看出了几分眉眼高低,却兀自装傻道:“老爷,就让她挣钱去啊?便宜她了!”
栾玉桥用沾着鸟食的手指一弹他的脑门:“说你精,你又卖呆儿给我看。等戚红妆把布卖完,这个亏空,我倒要看看咱们手眼通天的知府大人要怎么补得上。”
他亲昵地一拧小厮的耳朵:“数你小子机灵,带着人,给我盯着她家的出货量,等到差不多了,咱们就请托张公子去。”
小厮躬身答应,随即退了下去。
栾玉桥兴致勃勃地唱起了曲儿:“……咱状告那桐州知府。昨夜三更,悄然来叩门,盗运官物,望乞恩官详事因……”
第202章 算计(三)
谁想,在时日流转中,“桐庐雪”不仅不见颓势,反倒卖得愈发火热紧俏。
且自打有了“过午不售”的规矩,贩售“桐庐雪”的布店更是门庭若市,就连往日里收了“玉桥”牌的钱,专卖“玉桥”的店铺都眼热不已,想去进几件卖卖,连带着给其他布带带行市。
就连元子晋都跑来找乐无涯抱怨:“‘桐庐雪’也太难买了!”
乐无涯正在研究震天雷的新玩法,闻言,他连头也不抬一下:“你有新相好了?”
元子晋涨红了头脸:“呸呸呸!我正要干大事呢,哪里来的相好?!是我娘!我姨母买了‘桐庐雪’,制了件衣衫,穿入京中,我娘瞧着喜欢,来信托我给她带两件回去呢。”
乐无涯眼睛一亮:“那敢情好啊!我让戚县主把新花样各裁制一些,给夫人送去!”
“那哪儿行!”元子晋偏在这事儿上犯了轴,“我就是因为仗势欺人才被我爹扔出京的,要是现在还仗势欺人,那我不是白来了吗?”
乐无涯上脚就踹他:“你真是茶壶里煮饺子,有货倒不出来!我现在要的就是你家的势!你借不借我?”
元子晋摸着屁股,总算回过了味儿来:“……哦。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