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知允来不及说话,身侧的项知节便温言道:“多谢父皇信任。然而刑部素来由五哥管理,因着知节不熟庶务,极有可能迁延破案时日,可否依旧请五哥主理?知节在旁襄助即可。”
这番话说得极是恳切,且把责任全揽在了自己身上,可谓情理兼顾。
但项铮连头也不曾抬起:“你尽管去办就是。朕倒要看看,是谁敢违抗皇命,迁延破案时日?”
这一句话,让项知允腿脚一软。
项知节似是无奈,恭敬行礼道:“是。知节领命。”
“下去忙吧。”项铮道,“小五留下。”
待项知节退下,项铮方才放下手中奏折,自上而下地审视着项知允:“知道为何不叫你主审此案吗?”
项知允咬紧牙关:“因为儿臣……辜负了父皇的期望!”
他不敢将话说得太死、挑得太明。
“辜负期望”,可以说是他能力不足,也可以说是他不该将此案当众揭开。
他想先探一探父皇的话风再说。
不过,项铮并不说话。
他宛如一座高大而冰冷的山岳,静静望着匍匐在他身前、已近而立之年、却仍像个犯错小孩一样战战兢兢的儿子。
他不答、不语,只是注视着项知允,显然是对他的回答不满意,等待他重说一遍。
笼罩在这样如渊般的深沉目光下,项知允浑身宛如针刺般难受,神情惶恐,亦有不甘。
他知道自己在此事中掺杂了私心,被父皇迁怒,是情理之中。
可同样是居心不良,父皇又凭什么把差事派给小六?
他就很干净吗?
据项知允所知,耿尚书从庾侍郎那里得了消息后,生怕沾染上麻烦,便跑去跟张粤通了风报了信,叫他赶快把自己的尾巴藏好,免得在会试这等要紧的时间引起不必要的风波。
张粤得了通报,慌得如丧考妣,忙散布人手,安排扫尾事宜,一面派人去黄州宣县查探情况,如有必要,最好能让韩猛以假身份死在宣县大牢里,来个死无对证最好,一面派出管家,去富锦当铺取回那五幅寄存的书画。
他实在是忙得很,没空再调拨人手,去跟远在桐州的侄子汇报情况。
张粤在家里连炭盆都点好了,只等着管家回来后,就一把火把书画烧个干净,来个死无对证。
谁想到他没等来管家,反倒等来了书画遭抢的噩耗。
说起来,张粤要是在那个时候用点好的炭盆自杀谢罪,反倒清净些。
书画既然是小六抢走的,那他和张粤必不是一路人。
潘阳分析,小六动手抢夺书画,有可能是拉拢张粤不成,挟私报复。
但项知允想得要比他更深一层,只是涉及皇家私隐,不便说出口罢了。
大学士张燮育有两子,张粤是次子,而他的长兄张峤,英年早逝,膝下只得一子。
这点张家长房唯一的骨血,现下正在桐州逍遥快活,是富甲一方的乡绅豪强。
乡绅既然实力太强,难免就要压当地官员一头。
那么,如今的桐州知府……又是谁?
思及此,项知允头脑一片清明:
桐州知府,是小六、小七一手拉拔出的闻人明恪!
那可是本朝继那奸佞乐无涯之后、飞速升迁的第二人!
难不成,小六是为了扶持此人,所以才兵行险着,要把张粤拉下马去?!
项知允越想越觉得脊背发凉,可越想,也越觉得事情不够通顺:
这岂不是太过倒反天罡了吗?
小六冒着谋逆大罪,派人在上京会试期间抢夺书画,出手推倒了一个对他来说多了不多、少了也不少的三品官员,到头来,只是为了帮助一个五品官,清除一个地方豪强的朝中靠山?
这有可能吗?
项知允天人交战,心绪难安,实在不知该不该把“小六有意勾结地方官员”的猜测当做实情讲出。
而见项知允久久沉默,低头装死,项铮的眉心慢慢拧紧了。
项知允知道自己不答话是不行了,只好木木地打了一套太极:“儿臣辜负父皇期望,儿臣知罪。”
“知罪?朕看你是知而不改。”项铮语气漠然,“小六虽比你年少几岁,却比你更懂得何为责任、何为担当。至少,他不曾缩在人后,叫一个侍郎来为他冲锋陷阵!”
听到如此刺耳的评价,项知允的耳朵里嗡的一声,冷汗争先恐后地涌出,心中怒火却像是被泼了一道滚油,嗤啦一声沸腾起来。
项铮兀自道:“此次案件交他主审,既是给他一个历练的机会,也是给你一个警醒。若你再如此懈怠,朕不介意换个人来替你办差!”
项知允脸色煞白。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心软下去了,索性一咬牙关,道:“父皇,容儿臣禀告!庾秀群一片忠义,不忍见父皇为奸佞所蒙蔽,故而将此密事呈报于儿臣。儿臣本意是欲私下奏明父皇,徐徐图之,以免打草惊蛇。然而,儿臣在查探线索时,竟发现当日当街抢夺张粤私藏赃物书画之人,乃是六弟府上的姜侍卫!儿臣心中惊疑,不知六弟此举意欲何为,唯恐他一时糊涂,误入歧途,这才允准庾侍郎当堂禀事,请求三法司会审,以正视听。儿臣……虽行事鲁莽,却全然出于一片孝悌之心,恳请父皇明鉴!”
项铮滞住了。
见上方迟迟没有动静,项知允心中复盘了一遍说辞,正觉得合情合理,便听上头传来了一声低沉缓慢的质问:“你窥伺兄弟行踪?”
项知允怔住了。
他不懂,为何父皇不先问书画遭抢之事?
为何父皇会是这个反应?
不等他想明白,项铮的诘问便如连珠炮似的向他砸来:“你既知劫掠之人,却不对兄弟加以劝诫,不仅纵容庾秀群在朝堂上大张旗鼓地弹劾,还跑来朕跟前告状?你意欲何为?是想让朕放着张粤不处置,先发落了小六?你不仅要让天下人看笑话,还想让皇室颜面扫地?”
项知允大骇:“不不不,儿臣绝无此心!儿臣只是想借三法司之力,及时制止六弟,绝无他意,更不敢有损皇室威严!”
“好啊,好儿子,好兄长。”项铮字字如刀,“旁人都是亲亲相隐,偏你大义灭亲!还敢妄谈什么忠义孝悌?”
项知允张口结舌,头脸紫涨:“儿臣……儿臣……”
项铮用一声难得狠厉的叱骂,彻底结束了他的申辩:“滚出去!”
项知允站起身来,发梦似的飘出了宫殿。
被青天白日一照,他才觉出自己周身汗透,头晕目眩。
可他连晕倒也不敢,只好强行咽下涌到喉头的一点鲜血,哽咽了一声,踉跄着往前走去。
……
上京和桐州皆是乱作一团。
而始作俑者躲了个懒,正和华容一起猫在后院晒太阳。
华容是他的身边人,又是个肯受教的体面小子,所以乐无涯偶尔会结合着桐州时事,提点他一两句:“桐州乡绅何其多?可若是官场无人,背景不硬,便是无根浮萍,即便口袋里有再多钱又能如何?你就说栾玉桥吧,攀附在张凯身上,一心一意替他挣钱,好在他面前卖乖讨好,然而一旦张凯心思起了变化,给他来个见死不救,他还不是说倒霉就倒霉,说破产就破产?”
“听说他大病了一场,心灰意冷,回渚州老家去了。”华容忙着给他夹核桃,把完整的留给他,碎的留着自己吃,脑子也没停转,“大人,您说这张凯上蹿下跳的,到底图个什么呢?据我所知,桐州十几位乡绅豪强,靠山至多是六、七品的官儿,像张凯这样,亲叔父都做到了太常寺卿的位置,他只消安安生生地做富家翁就是,何必要和那些倭寇不清不楚的?”
乐无涯笑了一声:“他叔父要是不上蹿下跳地折腾出黄州那桩大案子来,从六品同知混到了上京去,他的日子未必有现在过得这么舒服呢。”
华容点头。
懂了。
这对叔侄,险中求胜的事儿做惯了。
耳濡目染,积习成性,遂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