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次不同——这可是他们自家的船!
在元子晋一脸新奇地围着船敲敲打打、摸摸索索时,乐无涯正忙着向戚红妆介绍这支名义上的戚家船队。
“去年开出海贸关凭后,我便以县主之名,用了县主的钱,给榕城造船厂下了订单。钱呢,县主付了八千两,再加上交付时间不得迁延,因此主船只有这么一条宝船,护航船则有四条……八千两银子,想要全新的船,自是不够,这些船都是拿旧船改的。”
“不过我已聘请工匠验过了,质量不差,全是照着我的要求改的,江行海航,皆是无碍。当年马大人下西洋,用的便是这样的宝船。再加之借了七皇子的东风,又有奚家作保,造船厂那边自然不敢糊弄。”
他抬手一一指了过去,如数家珍:“三条艨艟可作翼护,一条多桨的蜈蚣船在前探路,晚上便可转为灯船,夜航也不惧。县主以为如何?”
戚红妆实话实说:“我不懂这些。听起来是很好的,我会慢慢学。”
乐无涯就喜欢和这样的爽快人打交道,笑眯眯道:“要不是把活钱都投在了这上头,县主生意方兴时,也不至于那般艰难,连收坯布的钱都拿不出来。”
戚红妆:“都过去了。还是要多谢大人。”
“不忙着谢。县主大人还要做我的挡箭牌呢。”他抬手招一招,“小仲,过来。”
仲飘萍刚缓缓地飘过来,便被乐无涯一巴掌拍在了肩上:“五艘船,你来统管,如何?”
仲飘萍早被乐无涯告知,要随船护商,但他时至今日,才清楚这几艘船价值几何。
他大受震撼,甚至有些踌躇。
但与乐无涯相处日久,他已经懂了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
譬如,贵人赏识,不可相负。
再譬如,遇到难题,不该提问,而是思考。
他闷着头想了片刻,便从乐无涯的话里品出了些端倪:“大人,我如今虽是军籍,但作战之事我是不懂的。所以,我无需去管战事和货物,要管的是人心。可对么?”
乐无涯又一拍他的肩膀,向戚红妆自卖自夸:“瞧瞧,别看年龄不大,靠谱着呢。”
戚红妆打量了他几眼,点头道:“是不错。”
做了近二十年不着调的纨绔子弟,近来却被频频赞美“靠谱”,仲飘萍实在是难以消受。
不过他脸黑,即使面红耳赤,也瞧不出来。
戚红妆仰首望向船队,默然良久,道:“桐州百姓之危,将要解了吗?”
将船只全貌给戚红妆看过后,乐无涯便指使随行府兵将船停入船坞,遮挡起来,以便秘密改装。
闻言,他倚靠在栈桥旁侧的木椽上,懒洋洋地问:“县主家里闹过老鼠吗?”
“老鼠平日里四处出击,实是可厌,然而若是捣毁了几处巢穴,老鼠惊惧,自然聚而为一。一旦群聚,必生事端。”
戚红妆知道,他东驱西赶,各个击破,就是要将群鼠围聚到一起,方便一击得手。
自己这支商队,便是一只夹了诱人饵食的捕鼠夹。
戚红妆已懂他的弦外之音,但一转头,见他兴致勃勃的模样,不由软了语气,作足了姐姐状,明知故问道:“那如何根除鼠患?”
“当然是养只猫嘛,又能驱鼠,又能吞鼠。”乐无涯语气活泼道,“我最近得了几只小猫,玉雪可爱得很,县主想要一只么?”
戚红妆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
“县主笑什么?”
“想起一个故人。”戚红妆望向海平线,“带回家一只狗,硬说是猫。”
乐无涯:“……”好了不要说了。
……
低价购得的坯布早已染成一匹匹的“桐庐雪”,船上武器也早已置备齐全。不消几日,戚家船队便满载货物,从桐州码头启航,浩浩荡荡地顺江而下。
正如乐无涯当初承诺和规划的那般,船只经浦罗,过青口,入浥州,一路向南驶去。
沿途商贾云集,货如轮转。
每到一处码头,便有商人闻风而至,争相登船,询价议货。
“桐庐雪”因其光泽如雪、花色鲜亮,定价又公正厚道,甫一亮相,便引得商人青睐、百姓争抢。
浥州码头上,一位富商抚摸着布匹,连连赞叹:“染色均匀,布料轻盈,实乃上品!”当即大手一挥,订下百匹,还引荐了几位同行前来采购。
船队尚未离港,布匹便已售出大半。
整个江南商市在耳目一新之余,也接收到了一丝别样的讯号:
桐州先前萎靡不振,发展不佳,全因倭寇盘踞,革新不力。
新任知府闻人明恪,从小小知县一跃至如今地位,大刀阔斧地清贪官、除倭患、免商税、办节庆、开航道……
如今,一个先前蜗居一隅、名不见经传、只敢在桐庐一地兜售的小牌子“桐庐雪”,都能一路高歌猛进,走出桐州,风靡江南,各家商户,何不借此东风,去桐州谋条财路?
第221章 风起(九)
先前,桐州的减税政策只引来了想来捞一笔的小商小贩。
如今,桐州府外抱持着观望态度的富商,眼看桐州商业一日比一日红火,也渐渐地活了心思。
一切发展,正如乐无涯写给戚红妆的赠言:一枝独秀不是春。
戚红妆与“桐庐雪”,便是桐州打出的一面榜样旗帜、一张金字招牌。
桐州的春日,在一场场漫长的春雨后,终是姗姗来迟了。
……
自打栾玉桥和戚红妆斗法失败,败离桐州后,他手头上的机屋、坯布等一切资源,全被戚红妆来者不拒、一口吞下。
她素来以大方著称,对那些曾在栾玉桥手下得力干练的掌柜,她不仅未曾为难,反而让他们继续执掌旧业,甚至提升了待遇,以安其心。
然而,在大方施恩、博得善名的同时,戚红妆同样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悄然将自家势力渗透其中。
她先是派心腹接管了账房等紧要职位,随后派来一批精明能干的技术工人,以学徒之名潜入各家铺子。
这些人一面将“富贵花”、“三色泉”等二流牌子的技术带入,一面毫不客气地将“玉桥牌”的核心染色技艺尽数学去。
与此同时,她还对几家重要铺子的掌柜进行了岗位调整,让他们忙于整理账务和内斗,无暇他顾。
当然,兼并的过程并不全是一帆风顺的。
有一位掌柜试图蹬鼻子上脸,指使亲信去偷学“桐庐雪”的配方。
戚红妆顺藤摸瓜,抓出他后,半点不客气,以雷霆之势把他逐了出去,且极其狠厉地斩断了他在桐州纺织行内的一切活路。
用她的原话来说就是:“诸位,桐州布市里,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这话她是在桐州商会上开玩笑一般说出的。
旁人不了解她,乐无涯是亲自审查过她为母报仇的案卷的。
她从来都是这个恨之欲其死的性情。
这一套恩威并施的手段使下来,她在桐州纺织行龙头的位置,便牢牢地坐稳了。
乐无涯同她开玩笑:“但凡后来者,都要来挑战你了。”
“来便来。无论是战是和,我都奉陪——直到我赢就可以了。”她一如既往地平静,“总之,不会辜负闻人知府的扶持之恩就是。”
乐无涯转开视线,忽然无端地一笑。
戚红妆挑眉:“大人笑什么?”
乐无涯揉了揉鼻尖。
倒也没什么。
只是想到有人跟他说,他与他之间没有恩,只有情。
越琢磨,乐无涯越喜欢这句话。
他既说他们之间没有恩义,那便是只有情债了。
而乐无涯生平最擅长欠债不还。
也不知道小六哪里来的胆子,竟敢贷情债于他,真是——
不知天高地厚?
还是早有算计?
如此想来,实在是有趣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