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哑声道:“是张某招待不周了。此处无戏,大人请自便吧。”
乐无涯不说话了,只是笑盈盈地望着他。
不知是不是张凯心窄,他疑心,眼前人此举,是把他当戏看了!
张凯一颗心在腔子里跳得疯了似的,口腔里泛出了一股股的甜腥味道:“你是故意的?”
他不上去痛揍乐无涯一顿,仅仅是言语冷淡不敬,已算是极大的克制了。
“冤枉啊。”谁想,乐无涯得寸进丈,道,“难道说,我给孟安兄的消息不真?那黄州宣县,难道没有一个叫三皈寺的地方?三皈寺里,没有一个叫了缘的和尚?”
张凯气得手脚酸软,眼前雪白一片:“你……你……”
他气得三魂六魄都不稳了,但事已至此,除了抵死不认,他也拿不出其他手段了:“大人慎言。恕小的冒犯,你也牵涉其中,若我出首状告,那消息是你提供的……”
“那你就死定了。”
乐无涯懒散地打断了张凯的威胁。
他竖起了三根手指:“孟安兄分明对此案知情,却隐瞒不报,且私传消息,和亲叔叔合谋湮灭罪证,该当何罪?”
“你们叔侄二人明明因此案有过往来,却销毁书信,收买手下,掩盖行迹,该当何罪?”
“你并无真凭实据,仅靠着一张嘴,就试图攀诬朝廷命官,又该当何罪?”
乐无涯拖长了腔调:“……别自寻死路啊,孟安兄。”
张凯胸中气血翻腾,再也抑制不住,跳起身来,便要去掐乐无涯的脖子。
一旁的元子晋听了个云山雾罩。
虽说乐无涯这一番话说下来,他都听得牙根痒痒,跃跃欲试地想揍他一顿,可真看到张凯打算动粗,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几乎全然是出于本能的,他抬起脚来,一脚踹上了张凯的肚子,把人活活蹬回了原位,太师椅往后滑了十尺后,连人带椅地翻下了凉亭。
元子晋双臂展开,护在乐无涯身前,横眉冷对地呵斥道:“你要干什么!”
然而,踹出这一脚后,他自己也有些发傻:
……那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见二位贵人竟是演上了全武行,詹管家唬得魂飞魄散,急忙上前去搀起老爷。
张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上下牙关咬在一起,格格地磕打不休。
至于乐无涯,则是一副置身事外的笑模样,摇着扇子,绕过元子晋,一步步走到张凯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说起来,要是抢三堂会审前,张粤张大人在家里穿戴整齐,一脖子吊死,最是清净,也省得再遭许多零碎折磨。可他跟着皇上那么久,岂会不知,若他不明不白地畏罪自尽,你这个亲侄子,怕也会被一锅端了,毕竟你张家家资颇厚,抄起家来,可太方便了。把你铲除掉,不过是搂草打兔子,顺手的事儿。只有他活着向皇上陈情,说你与此案全无关系,替你挡了这场风雨,你们张家才能保住这根唯一的独——苗——苗——”
说“独苗苗”三字时,乐无涯俯下身来,用折扇敲着张凯的右肩,一字一敲,咬字的语调格外活泼。
张凯咽下口中的鲜血,露出了些许惊惧神情:“大人……您就直说了吧,想要在下……做些什么?”
“对嘛,这才是谈事的态度。”乐无涯蹲下身来,平视于他,“我原谅你不来迎我的事情了。”
他凑近了张凯,用带有蛊惑色彩的腔调,轻言耳语道:“你在桐州做的事情,我多少知道一些,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大人我呢,不是那等翻旧账的人,就不同你计较了。现今外面有不少风言风语,说你与我有勾结,还说,我在商业上扶持戚县主,在武力上培植府兵,同你合作,也是想把其他的倭寇势力铲除,独留你一支,既能给朝廷报功,图个升腾,又能让你在桐州一家独大……”
“大人我啊,不想徒担虚名。你辛苦辛苦,就帮了我这个忙吧?啊。”
乐无涯近在咫尺地注视着他,眼角眉梢,俱是狡猾的精光:“反正孟安兄的靠山,现在应该只有我一个了吧?”
……
从张府出来后,被下了闭口令的元子晋眼看四下再无旁人,才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那个黄州案里,还有张凯的事情呢?”
乐无涯跨上小黄马,与他并肩返回府衙,一路上像说书似的,将那段旧事娓娓道来。
元子晋听得义愤填膺,却又忍不住狐疑道:“……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么多的啊?”
乐无涯面不改色地扯谎:“六皇子同我说的。”
元子晋果然被轻易说服,不再追根究底:“照你说,那张粤虽说不做人,但对他这个亲侄子,倒还是蛮好的。”
乐无涯:“好个屁。我诓他呢。”
元子晋:“……啊?”
“张粤那个老匹夫,软蛋了一辈子,哪里长得出那么硬的骨头?”乐无涯评点道,“他无非是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黄州假宝案里的涉案人早就死得差不多了,就算还有人侥幸活着,他们手头上可没有饶高明那样实在的证据,即使出首状告,怕也得不到什么好结果。因此,真正能坐实诬告的,八成只有饶高明那一桩。”
元子晋简直要出离愤怒了:“……怎么可以这样?”
“不止如此。”乐无涯目视前方,一扫方才的嚣张跋扈,语气平静,“张粤还会辩称是手下察查不严,他只是被欺瞒了;刑求时致人死伤,也是那一干黄州酷吏下手太狠,他只是渎职失察,而非有意构陷。”
旧案难翻,便难在这上头了。
“所以,他才不要死呢。他是替当今皇上办事时,错了主意,才干下了这桩脏案,若是皇上肯顾念旧情,网开一面,把他在牢里关上个一年半载,等风头过了,再判他个抄家流放便罢了,他还能白捡一条小命,何乐而不为?”
元子晋不问还好,一番盘问下来,生了一肚子闲气。
他忍不住问:“那你跑来跟张凯嘚瑟什么?”
“我哪里嘚瑟了?”乐无涯一脸无辜,“我说的是真的呀。张粤就算不死,也必然倒台;张凯没有了后台,依附我便是他最好的出路了。我两次亲自上门拜访,第一次给他送了情报,第二次给他送了生路,我简直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善人。”
元子晋:“……”
乐无涯这话说得的确没什么毛病,但不妨碍内容实在是太过讨打,听得他拳头都硬了。
“再说了,我这不是怕张粤不死么。”在元子晋竭力控制自己揍人的欲望时,乐无涯再度语出惊人了,“我来推他侄子一把,送他们俩一起亲亲热热地上西天。不好么?”
这才是乐无涯的真正目的。
张凯手下那位的“席爷”,是桐州最大的倭寇头子。
若自己不登门刺激他一把,张继遭受如此重大的打击,搞不好真的会偃旗息鼓,夹起尾巴做人。
那席爷眼见他失权,必然会带着手下倭寇作鸟兽状散。
这样可不好。
他得让张凯笼络住席爷,别叫他跑了,万一流散他州,必然遗毒无穷。
至于他怎么笼络,乐无涯就管不着了。
虽说张凯没有权了,可他还有钱呀。
自己还没把他榨干、用尽,他怎么能放弃搞事呢?
况且……
有了席爷撑腰,这么多年来,张凯可要比他那在朝为官、靠趋奉着皇上讨生活的叔父的腰杆儿硬多了。
这么一个横行无忌惯了的家伙,被自己生生欺上门来,当作落水狗,奚落痛揍了一顿……
乐无涯露出了漂亮的笑容。
发疯吧。
发点疯好啊。
不发疯,我也不好意思弄死你不是?
……
上京。
替乐无涯办过事后,郑邈便自去准备考核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