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事迹、操守、才具从来是无可挑剔,但因为朝中无人,他多数时候得的都是“中等”评价。
然而,今年评议过程中,桐州屡传捷报,连一条商船都能大破倭寇埋伏,斩获倭人无数,哄得圣心大悦,御笔亲批,给桐州上属的三司全给了“上等”评价。
丰隆、凌英勋皆是大喜过望,私下聚会时,连赞那闻人知府是一员福将。
而郑邈颇有些哭笑不得。
自己辛苦三年,竟是靠一个得力属下才得了“上等”评价。
这到哪里说理去?
在他即将准备打道回府的前天,忙于黄州假宝案的会审事宜的大理寺卿张远业,竟主动请了郑邈前往大理寺相会,美其名曰“回旧部看看”。
但郑邈太了解张远业的性情了。
刚一打上照面,他便单刀直入道:“有什么难事找我?速速说罢,别耽误功夫。我只待半日,明天一早就要启程了。”
张远业神色晦暗,默然不语。
他抓住郑邈衣袖,一路将他引至公事房,先安顿他坐下,旋即用密钥打开一方专门储存证物的格子。
张远业说:“现已查明,是张粤派亲信韩猛,前往黄州宣县的三皈寺,销毁罪证,只是这消息来自哪里,他讳莫如深,始终不肯招供。我猜想是他侄子张凯从哪里得了信,报知了他,可六皇子亲自跑了一趟桐州,也没查出张凯同样参与此案的证据来。”
郑邈托腮玩笑道:“那我又能做什么呢?替你掐算掐算,是哪位神仙天降神罚,让张粤时隔多年,突然福至心灵,不远千里跑到那三皈寺里销毁罪证,结果被抓了个人赃俱获?”
“……不是这件事。”张远业叹息一声,“有样证物,我看着眼熟,但不敢下定论,便请你来帮我相看相看。”
说着,他从证物格中捧出了一件玄狐大氅:“三皈寺僧人上衙告状,告的是韩猛侵吞财物,谋财害命。这件狐皮大氅,便是他谋夺的……”
不等张远业将话说尽,郑邈猛然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那大氅跟前,攥住了一角温暖的皮毛。
因为用力过猛,腕子都隐隐发起颤来。
见他如此表现,张远业微微叹了一口气:“这就是说,我没有看走眼。……这就是那位大人的东西,对吧?”
第223章 风骤(二)
郑邈离京那日,只见笑语盈街,人头攒动。
他恍然想起,今天是会试放榜的日子。
他仰起头,望向泛黄的天空,思绪不受控地飘回了往昔。
那是天定十四年的春日,郑邈站在贡院张贴的红榜下,伸着手指,踮着脚尖,点数着自己所在的位次。
每个考生最关注的,自然都是自己的排名。
除此之外,还会有一个名字,注定烙印在每个人心中——会元。
他会是天之骄子,是令所有考生羡而妒、敬而慕的存在。
考生们总会忍不住想:
那是个怎样的人?
他来自何方?
人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又比他差在哪里?
经过查点,郑邈确认自己位列贡榜第二十位。
他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了榜首。
而当时还不曾与他结识的小兔崽子,正骑在所有人脑袋顶上,无声地张牙舞爪、耀武扬威,命中注定要名扬天下。
他是个到哪里都要拔头筹的家伙。
前世如此,或许……今生仍是恶习未改。
……
郑邈牵着马,顶着略带沙尘的春风,急急向前走去。
汪承快步跟上,低声提醒:“大人,今日风大,不宜上路,不若在上京再停留两日。”
郑邈回过头去,目光如炬,轻而易举地揭破了他的心思:“你是还想和那姜鹤交游两日吧。”
汪承低下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歉疚和无奈:“什么都瞒不过大人。”
近日,上京官场中最热门、最激动人心的话题,便是太常寺卿张粤的轰然倒台。
汪承在其中发挥了重大的作用,却无法同旁人言说。
他天性稳重,但到底年岁不大,胸中始终澎湃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仿佛一团火在心底燃烧。
好在身为同谋的姜鹤后来又与他见了两面,与他聊了几句,才稍稍排遣了汪承那点热血沸腾的青年意气。
听说姜鹤是行伍出身,汪承还有些惊讶。
他跟随郑大人走南闯北,见过不少行伍出身的人,都是一身洗不脱的兵油子味儿。
他实话实说道:“你不像。”
姜鹤说:“很多人都这么说过。是小将军一直护着我。”
“……小将军?”
姜鹤很坦然地:“乐小将军,乐无涯,乐有缺。你听说过他么?”
汪承微微皱起眉来,脑海中转过与此人相关的无数恶评。
那些流言蜚语,像是一层阴云,笼罩在这个名字之上。
但他的教养不允许他对旁人的关系加以置喙。
见汪承沉默,姜鹤继续道:“我来上京后,听说小将军与郑大人曾经关系很好。不知郑大人有没有对你说起过他?”
汪承照旧沉默。
那自然是有的。
这也是他心中长久以来的疑惑。
传言中那样不堪的一个人,在郑大人和姜鹤口中,却是另一个模样。
那么,乐无涯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呢?
说他有七窍玲珑心,说他是天下第一人,汪承从未亲眼得见,因此始终半信半疑。
——说起来,他比起那位一力将陈年旧案翻过来的闻人知府,又当如何呢?
思及此,汪承收回了难得散漫的心思:“大人,等出了城再放马吧。”
郑邈心事重重地一点头。
出城门,上官道,他便能一路策马,赶回桐州,去问那人要一个答案。
尽管他对那个答案,心中已有了九成定数。
他路过一处早餐摊时,心念一转,忽的想起一事:
说起来,在今科考生之中,似乎有一个人他还算相熟,曾在桐州府衙里见过几面……
只是郑邈如今心中有万千个念头沸腾不休,这个简单的念头在心中宛如流星,一掠便罢。
他加快步速,一路向南而去。
……
而坐在早餐摊上吃豆腐脑的闻人约,则目送着郑邈一路快行,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出于礼节,他本想招呼郑邈两三句,但眼见他行色匆匆,而自己头未戴冠,长发用发带简单绾起,只是洗了个脸就出门来,形象实在欠佳,便也不再出声,把加了糖的豆腐脑一口饮尽,随后斯文地举起手来:“店家。”
小二殷殷上前来,张口就是顺顺溜溜的吉祥话:“一碗豆腐脑,十年寒窗苦;今日吃下肚,明朝状元路!——客官,有吩咐您说话!”
“借您吉言。”闻人约温和一笑,“包十个羊肉包子。我带回去。”
近日来,他和那两个故意接近他的举子处得不错。——他的性情温和,有本事和任何人都处得不错。
替人带份餐食,不过是顺手的事。
他托着包着十个包子的荷叶,回到客栈时,却发现客栈大门已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闻人约怕包子冷了,便努力溜着缝儿往里挤:“借过,借过。”
踮脚围观的跑堂被他挤了一下,回过头来,刚要骂娘,待看清楚他的脸,那横眉冷眼登时柔和下来,扬声大叫道:“回来了回来了!正主在这儿呢!”
闻人约还没反应过来,便见眼前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一名披红挂彩的礼部小吏汗津津地跑了过来,满面春风,手持红帖,刚一打上照面,就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益州南亭县的明相照,明老爷,是不?”
闻人约看着那小吏喜眉笑眼的模样,不等他报明来意,心中便有了“大事已定”的预感。
他平静道:“是我。”
尽管他素服披发,小吏却不敢有任何小觑之色,眼角眉梢俱是喜气:“益州举人明老爷讳上相下照,恭喜您蟾宫折桂,高中会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