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围骤然而起的沸腾声中,闻人约只是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他的文章,他的礼节,都是乐无涯手把手教他的。
就连刚才小吏念的报喜榜文,顾兄都原模原样模仿了下来。
那时候,乐无涯单膝跪在自己身前,笑盈盈地道喜过后,便对着发愣的闻人约伸出了手:“愣着干嘛,拿钱拿钱。喜钱用不着太多,六到八个银锞子就行,意头也好,人家也敢收,还记你的好呢。”
临行前,乐无涯专门给他了两个荷包。
一个是他中会元时打赏的,一个是他中状元时打赏的。
有了前人指点,闻人约轻车熟路地解下腰间荷包,对叩喜的小吏温声道:“辛苦了,去喝杯茶吧。”
那小吏推拒两回,伸手一接,一掂分量,脸上的笑意愈浓:“明老爷,天家钦定,半月后便是殿试吉期,您早早预备着,盼您独占鳌头,三元及第唷!”
闻人约温柔应下,心中却波澜不兴。
店家早早得了喜讯,买了几挂小鞭,热热闹闹地放了起来,好叫这街上都知道,自家住了个会元,至于高中状元,那也是指日可待!
而在一片热闹的道喜称颂声中,闻人约托着包子,无端地想:
顾兄现在在干嘛呢?
……
桐州官邸之中。
屋外更漏声声,疏星炯炯。
乐无涯难得办一回正事,坐对明灯,伏案疾书。
他颈间趴着一只虎斑小猫,乃是元子晋、华容、秦星钺三人合力为他拐来的一只小猫,如今正是可爱粘人的时候,最喜欢骑在乐无涯肩膀,饱览人间风光。
这一片安谧,被急匆匆的脚步声与人声打破。
华容的急语伴随着快如鼓点的脚步声,一路向内而来:“郑大人,大人正在忙碌公事,您等我通传,稍等——”
乐无涯走笔一停,侧耳倾听片刻,似有所感,从容地将笔浸入笔洗,仰首看向门口。
他脖子上安睡的小猫察觉到了一点不祥的气息,迅速纵身跳下,隐入床底。
大门被从外暴力推开。
郑邈那张风尘仆仆、却带着一丝迷茫痛楚的面孔,直直撞入了乐无涯的视线之中。
尾随在郑邈身后的华容难得地有些失措:“……大人!”
乐无涯下令:“华容,出去。”
他看向胸膛起伏不定的郑邈:“……我与郑大人,有些旧情要叙。”
“旧情”二字,犹如钢针,刺得郑邈的身体筛糠似的抖动了几下。
华容领了命令,心事重重地掩门离去,顺便向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的府兵暗哨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站好自己的岗,连只苍蝇都不许放进去。
华容一走,郑邈快步上前,一把捉住了乐无涯的领子,把他生生提了起来。
微微的热力沿着他的手指传递了过来。
眼前的乐无涯胸膛温热,心跳平稳,是个活人。
为了缓解眼底无端泛起的酸涩,郑邈转动眼睛,斜睨了一下桌案。
桌上摊放着一份折子,是拿松油墨所书,开头便是:“臣闻人约请圣躬安……”
他在给皇上上折子?
郑邈咬紧了酸软的牙齿,低声逼问:“……为什么还要回来?你疯了?”
乐无涯歪头,似是对他的话有十成的不解。
这又一次刺激到了郑邈。
他恨得声音都颤了:“你别给我装!不是你,谁知道翻案的关窍在张粤私藏那几幅字画上?不是你,是谁在三皈寺留下了那件衣裳,专为着钓鱼?”
听说有的鬼被叫破真名,就会受惊而走。
因此,尽管一路上把那个名字在心底里叫过了无数遍,尽管心绪激荡至此,郑邈还是不敢叫出那个名字:
“不是你,又会是谁……”
对此,乐无涯早有准备。
他既然请了汪承帮忙,就有被郑邈拆穿的觉悟。
他顿了半晌,语气轻缓里又带了一丝戏谑:“淼淼,还是你了解我。”
熟悉的称呼,催得郑邈身体又是一阵战栗。
“你疯了……”郑邈嘴唇发抖,“你回来干什么?你知道的,你这么出挑,早晚有一天要去上京,待到面见天颜,你要怎么交代?!”
乐无涯仍是那个不把人气吐血不罢休的语气:“来都来了,还能怎么样?”
郑邈长喘了一口气,试图平复心绪:“解季同不是见过你吗?他怎么什么都没有说?”
乐无涯反问:“你也见过我,为什么什么都没有说?”
“少来!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我和你又是——”
话说至此,郑邈说不下去了。
乐无涯眯起眼睛,带了点挑衅的意味:“‘我和你’什么?”
郑邈脸和耳朵都红了。
他早当着此人的面,把自己对乐无涯的那点心思剖析了个干净,想嘴硬都硬不起来,此刻再多加掩饰,已是无益。
他咬牙切齿道:“我是你的朋友!”
“割袍断义了。咱俩不熟。”乐无涯说,“是你先不要我的。”
郑邈气得一个倒仰,恨不得把此人拖出去同归于尽算了。
眼看郑邈眼睛都被自己气红了,乐无涯却不退反进,伸手搭住了他的肩膀,语气轻佻:“是不是悔不当初,要捡我这个没人要的家伙回去啦?”
“你?没人要?”郑邈简直要被他气笑了,“多少人念着你,想着你,就连张远业都能认出你的衣袍……你哪里来的脸说你没人要?”
“我这不是心有不甘嘛。”
乐无涯凑近他,语气带着淡淡的蛊惑:“平时都是我把人甩开,我的好朋友郑三水却是第一个把我甩开的,你叫我怎么想呢?”
他放轻了声音,真挚道:“重活一世,能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郑邈:“你……”
他胸中气还未平,一颗心却被他颠来倒去地肆意揉搓一番,又悔又痛,又是酸涩。
他的万语千言,在胸中发酵了一路,从上京到桐州,再到如今,只剩下两个字:
真好。
他情绪涌动,本想给这死也死不去的家伙一个拥抱,便听他在自己耳边幽幽道:“郑大人回来得刚好,最近我有件大事要做,实在是需要郑大人的鼎力支持啊。”
郑邈:“……”
郑邈:“……姓乐的,你——你故意的是不是?!你暴·露身份,就为了骗我继续帮你做事?!”
乐无涯眨一眨眼,佯作无辜,却不慎泄出几丝狡猾的神气:“……那郑大人,是帮我,还是不帮我呀?”
第224章 风骤(三)
张府的戏曲仅仅停了几日,就又歌舞升平地热闹起来。
对此,元子晋不禁啧啧称奇:“他那个宝贝叔父都要完蛋了,他还有这听曲儿的闲心?”
近日,被他气走的郑邈不声不响地送了一大批新鲜沙果来。
乐无涯将果子用大筐装起来,昨日交给了仲飘萍,让他带去桐州港,随戚家商船一起登船,他自己则留了十数枚新鲜好看的,拿小筐装了,打算作为府兵们今日骑射成绩排名前十的奖励。
闻言,乐无涯往他嘴里塞了一个果子:“皇上金口玉言,敕令三法司审案,他一个无官无职的闲散员外,手敢伸多长?能伸多长?难不成还能伸到皇上被窝儿里去么?”
元子晋叼着沙果,口齿不清地嘀咕:“粗俗!”
乐无涯继续道:“再说了,这种事儿,划清界限还怕来不及呢,叔侄俩能保全一个是一个呗。再说了,狼心狗肺一点,比做孝子贤孙可舒心适意得多了。”
素来很讲血脉亲情的元子晋一翻白眼:“歪理!”
乐无涯不同他计较,目光一转,扬声唤道:“秦星钺!”
秦星钺瘸了过来:“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