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着吧你!别过来,我喊!”乐无涯叉着腰,气沉丹田,扬声道,“乞丐们都撒出去了吧,跟他们说清楚怎么唱了没?”
秦星钺听话地站住了脚,语调带笑:“大人,这事儿我还干不明白么?我腿不利索,脑子可没丢!”
乐无涯:“我要收的是老百姓家里多余的铁家伙,不是正在用的农具、箱笼和炊具,收的时候可给我警醒着点,招子放亮了,别什么都往兜里划拉,谁要是敢偷旁人家的东西来我这里糊弄事儿,我牢城里可正缺力工呢!”
秦星钺:“好嘞!”
“忙你的吧!”
眼看秦星钺又要乐滋滋地瘸走了,乐无涯想起一事,急忙补充道:“铁钉,别忘了,我要铁钉,多多益善!给多点儿钱!我有钱!”
闻言,秦星钺回过身来,开朗的光彩几乎要从眼中溢出:“好!”
他一边口上应答,一边在心里补上了那个朝思暮想的称谓。
好的,小将军。
元子晋老老实实地蹲在台阶上,津津有味地啃着沙果。
他还是元家二少爷的时候,这种不值钱地水果他压根儿碰都懒得碰。
他的目光追随着乐无涯,看他像一团耀眼的火焰,从院子的这一端,风风火火地烧到了那一端。
这时,府兵鲁明带着三四个烟熏火燎的小兵回了府。
几个大小伙子埋汰得活像是出土文物似的,刚一坐定,就迫不及待地猛灌了一气井水。
乐无涯走上前,往每人手里塞了一个沙果。
他们一齐对乐无涯笑得见牙不见眼,做足了不值钱的样子。
元子晋“嘁”了一声,不屑地把脸转到一边去,嘴里叼着沙果梗,作无所事事状,暗地里却悄悄竖起了耳朵。
鲁明带着无限钦慕的声音顺风飘到了他的耳中:“大人,您说的真顶用!”
他捧着半个沙果,向其他府兵解说:“如今大股的山匪都跑光了,剩下的小猫两三只可精得很!找个野洞子一钻,等咱们一走,他们接着祸害人;咱们要是追进洞去,他们还能仗着地利,伏击咱们一手。只靠五六个老弱残兵就能拖住咱们至少一队人马,真是够恶心的。”
“还是大人厉害,教咱们用竹竿拴上布条,探到洞里去,先看气流,试出来是死洞还是活洞。要是死洞,就喊话,叫他们滚出来;要是不出来,就直接用草加了狼粪熏烧;被熏了还不出来,就丢个震天雷炸一下,把洞口炸塌了,留两个在那里盯几天,等里头没动静了就撤。”
“要是活洞,还是烧草放烟,确定哪里冒烟后,要是一进一出的洞子,就丢个震天雷炸一下,把两边的洞口都炸塌了拉倒。”
“要是一进多出的,那就派人把其余洞口都堵了,哪里冒烟就堵哪里,再炸掉了几个大洞口,只留几个能单人通行的洞子,出来一个、砍翻一个。那才是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呢!”
鲁明读了书,说话都学会引经据典了。
其他府兵听得热血沸腾,满脑子都是“丢个震天雷炸一下”,纷纷跃跃欲试,向乐无涯请缨,想去剿匪。
很快,乐无涯就把这帮一心惦记着玩炮仗的半大小子驱散了:“去去去,我震天雷金贵着呢,我还不知道你们?见个麻雀都恨不得炸一下,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的败家玩意儿!”
乐无涯驱散了一帮嬉皮笑脸的败家玩意儿,回头一望,见元子晋还坐在原地,没头没脑地冲着他的方向傻笑。
——在元子晋看来,乐无涯跟旁人对口的时候神采飞扬,别有一番野趣。
乐无涯可不知道他脑子里在转什么小九九,快步迎了上去,把他拽了起来,无比自然地搂过他的肩膀,将他原地转了半圈,又照他的屁股踹了一脚,一套动作堪称行云流水:“小仲的船午后就开,你有空在这里磨洋工,不如早点去码头送送人!”
“……哟!”元子晋一看日晷指向,时辰果然不早了,立即跳了起来,气鼓鼓道,“都怪你!我本来吃了果子就要去的!”
他紧跑了两步,又忍不住回过头来,正好看见乐无涯怀抱着小篮子,清点沙果数量。
他投喂了元子晋一个,又投喂了回府复命的鲁明一行人,篮子里现下还剩十一个。
乐无涯从中挑挑拣拣,选了一个有疤瘌的,叼在嘴里,随后,他捧着那十个完美无缺的果子,径直往校场去了。
元子晋见状,脸上绽放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就知道,自己虽然歪打正着,但真是来对地方了!
想到这里,他心情大好,撒着欢儿地向外跑去。
……
桐州港前,春光烂漫,一片繁华胜景。
乐无涯初来时的荒凉萧瑟,已然一扫而尽。
港湾间船只栉比、帆樯如林,挑夫力士们汗流浃背,将船上的货物鱼贯运下,在码头上堆积成一座又一座的小山。
岸上车马络绎,或负或载,或买或卖;江上船夫舟子,呼喝号子,声震江面。
身着青色官衣的巡检吏员们负着双手,来回巡视,衙吏们高声呼叫,维持秩序。
场面杂乱却不失序。
而在这百韵千声之中,还夹杂着沿江小商、食肆的叫卖声:
“栀子花,白兰花——”
“卖力气嘞!搬货卸货,扛包上船,价钱公道!”
“烧肉粽,料多味美,一个顶饱!”
“小馄饨,桐州的虾皮小馄饨……”
或婉转、或高亢、或热情、或欢喜。
多个声调交织在一起,便是如今桐州漕运码头的煊赫图景了。
沿江的茶楼二楼上,新聘的说书人且唱且弹、声情并茂,引得茶客们如痴如醉。
靠近戏台的位置早已座无虚席,而靠窗的位置却是鲜有人至——外头太吵了,听不清唱词。
靠窗处的两张桌案上,分坐着两个人。
其中一人眉目平淡,唯有一个鹰钩鼻异常醒目,几乎挤得眼睛无处安放。
而与他背对背、独坐另一桌的,则是个满面警惕的年轻人。
二人的衣着清贵,乍一看,很像是两个上岸歇脚的客商。
鹰钩鼻的余光一扫,见那年轻左顾右盼,坐立不安,仿佛屁股下面塞了块火炭似的,便冷冷开口道:“你若是非要做出这副贼态来不可,下次就请张孟安换个人来吧。”
年轻人闻言一滞,这才勉强坐稳了屁股,道:“我爹说了,太爷的耳目遍布全城,我得小心行事才是。”
鹰钩鼻冷笑:“如今桐州港客如云来,你不过是来请个先儿回家听评弹,谁会起疑?你们中国不是有句古话么?‘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年轻人揉了揉鼻子。
他心中也颇为不爽。
作为詹管家的儿子,他向来是在桐州府里横着走的。
现在可好,活成过街老鼠了!
他挺直了腰杆,却仍压低了声音,弱弱道:“我爹说了,不可小觑那闻人明恪,得当他是那长了八只眼睛的马王爷!”
鹰钩鼻:“……”
这个梗,他不是很懂。
于是,他跳过了饶舌的步骤,径直道:“闻人明恪如此犁庭扫穴、坚壁清野,是不打算给我们任何活路了。近来,我们留在山上的老弱兄弟也都顶不住了,都说他们剿得太狠,连兔子的窟窿都要放水淹掉。我要带些逃出来的兄弟上岛去,请张老爷多多送些蔬果到海上,这是位置。”
他将一张图塞到了小詹管事手中,命令道:“记下来,不许带走。”
小詹胆色不行,但胜在忠心耿耿。
他本就是要接替父亲,成为张府管家的。
只有张家千秋万代地繁荣下去,他才能有一碗好饭吃。
他牢记着父亲和老爷来前的嘱咐,没有伸手接那图:“我爹说了,不论您要蔬果,还是别的什么,我们都能供应。可我爹还说了,如今官服查船查得严,巡河巡江的人也多了起来,闻人明恪在桐州一手遮天,路过一只老鼠也要查身份籍贯,我们张府本就在风口浪尖上,求稳为上,所以还是得劳动席爷,请你们的人留下接应、运送,张府就不参与了。毕竟我们家上下都被人盯着,若是坏了你们的事,我们也担待不起。席爷,您说可对?”